“这边再来一点！再给一点！”
指挥乡间乐团的萨卡兹男人呼来喝去，其他演奏者忙不迭跟着他的节奏。
“太低了太低了！”情到切处，男人带着气愤丢下用作指挥的木棍。不由分说夺过一名演奏者的竖琴。
“你得先这样！”他的扳指一拨，强而有力的音调震响在所有人的耳膜中。
“然后再这样！”他的扳指一撩，细柔轻浮的乐声流入每个人的心中。
“最后再这样！”他结合了上述的手法，那乡间竖琴恍惚间突然变作了英雄殿堂的珍品，那独奏让原本拿着它的少女学徒满脸惊讶。
“听懂了没有，看会了没有？！”
“听懂了……”
“很好！”男人把竖琴交还给学徒，大步走回抓起指挥棍：
“再来！这次让我听到足以献给胜利女神的游野曲！”
见忆星渊三人看这支村庄乐队半天没挪窝，餐饮铺的丰蹄老板笑呵呵的跟她们聊天：
“哎，外来的客人啊，你们也对荷漠伊乐会有兴趣？”
忆星渊看看他，觉得面相很亲和，于是回答：
“不是，只是挺好奇这是在干什么……”
“前些时候，我们重启了我们的文化之一：塑像竞赛。”
“塑像？什么东西。”小渊加入聊天。
“顾名思义，我们塑造雕像，歌颂理性，歌颂英雄，歌颂我们的文明，歌颂大地的哲思。”
“……额。”忆星渊捂脑袋，她实在是不喜欢听这种唱诗一样的话术。
“这和奏乐有什么关系？”斯卡蒂也加入了讨论。
“本来没有关系。”
老板拿出水烟壶，看三个人一脸清澈的疑惑，又自觉地收了起来。
“算啦，干讲也够了，毕竟这事给予的精神食粮，足以满足我了。”
他似乎是又想起当初听到那件事的心情似的，笑一笑。
他以端正的语调，开口说道：
“我们的‘胜利女神’，她回来了。”
……………………
曾经，米诺斯的圣殿体系绝不允许感染矿石病的祭司踏入。
他们认为这有污圣殿英雄的荣耀与纯洁。
但帕拉斯于塑像竞赛上的高调回归，既达成了米诺斯与萨尔贡交往的里程碑，也击碎了圣殿祭司们的遗世独立。
现在，米诺斯全境，全年，全面对外开放，原本只在边境地区的旅游贸易如今在整个米诺斯国内蔚然成风。
这也是忆星渊她们没有受到身份检查的原因：不论身份与否，米诺斯各地区的官方人员都欢迎游客的到来。
……咳，而且，他们尤其欢迎像忆星渊三人这种花钱不眨眼的游客。
1105年8月19日。
“小渊。”
“嗯。”
“我们是不是买的东西太多了……”
忆星渊小声嘟囔。
“嗯？”
小渊眯眼。
“……你可看好这些都是谁买的。”
她指指忆星渊口袋旁的十字星挂坠。
“你不也买了……”忆星渊不太服气，指着小渊手里的布包。
“我买的是原料。”小渊打开布包，里面尽是些她拜托商家处理好的食材。“看看你买的什么——黄油，奶油，鲜榨奶，豆蔻……”
“还有这些。”斯卡蒂突然出声。
“嗯，额……”发现斯卡蒂也在看她买的那些小塑像，挂坠和调味品。忆星渊脸色微微泛红。
“好吧，我错了……”
………………………
环绕山峦的土石路上，忆星渊看见了肩担其他游客的米诺斯人。
草林相接的城镇道边，小渊冲着夹道的一堆抽象派塑像皱起眉头。
而斯卡蒂目睹的，是大理石建筑群中央的一片斗智场。
米诺斯人人皆有哲思，他们的理念与言词无从发泄时，就会来到斗智场。
你可以在这里听见任何富有想法的言论——这“想法”的含义因人而异——哪怕是“叙拉古意面应该拌42号哥伦比亚混凝土食用”“如果让我们的运动员围成一圈，保护一个人去射门……”这种不知所云的理论也会被他人接纳。
但如果真的有这类言论，发言者一定会在几分钟后被多人以理性的言论驳倒。
毕竟大家是来交流言论的，不是来放任一些抽象思想逍遥自在的。
……
斯卡蒂在阿戈尔时从未关心过这种事，毕竟那时的她不喜欢多想，多想是很累的。
“行动快过思考”是对那时的她最准确的侧写。
可现在，她发现自已在有意无意地关注那些人辩论的内容。
比如1105年8月22日的下午。
她听见了两个人在辩论，沉浸之中她没发现自已停下了脚步。
“假设一个落后，封闭的国度，而你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名进步思想家，你的言论让统治者咋舌，你的行动让贵族们眼红。”
“好的。”
“你多次公开号召青年们清醒过来，举办了大量集体觉悟活动，你的工作卓有成效，有一群进步青年自发团结到了你周围，他们誓要和你拯救这个腐朽的国家。”
“嗯。”
“可某次讲演开始前，你被统治者起诉到了法院，既然你的工作已经形成了规模，他们无法暗杀你，那他们就要用一些莫须有的罪责来从大道上消灭你了。”
“嗯。”
“你会怎么做？”
“唔……现在的情况是，我被一个国家起诉了？”
“对。”
“他们是腐朽的，我是进步的？”
“一点不错。”
“那……我可能会服从他们吧。”
“啊？那……咳咳，为什么你要服从判决？”
“你说过，我是进步的，那我应该就这个国家腐朽的法律打抱不平过吧？”
“嗯……嗯，是的。”
“那么，作为针锋相对的力争证据，我必须得拿出一套“我认为”正确的法律，来辩驳他们。”
“这没有问题。”
斯卡蒂看见那个“进步思想家”托住腮，他在思考。
少许，他回答：
“那么，我肯定说过：不论如何，遵纪守法的，才是好公民，对吧？”
“这是肯定的。”
“嗯哼，这不是很明了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啊——你要以身作则，向你的支持者们展现自已知行合一的准则？”
“知行合一？哈哈哈……对，正是这样。”
“那，你怎么这么轻易的放弃了自已的生命？”
“轻易？不不不，我做出这个选择可不容易。”
“解释一下？”
“没人能轻易放弃生命，不论如何，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性。”
“对。”
“可现在的我，背负罪名，被统治者起诉，哪怕身边有支持我的同伴，似乎我也非死不可。”
“嗯。”
“但我要说的是——既然我的思想颇具规模，我的影响已经传播开来，如果它真的正确，它就不可能被完全遏止，它一定会传播下去，直到这个国家脱胎换骨。”
“哦。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其实你是死是活，已经没有区别了？”
“自然。而且不如这么说：要是我还活着，继续斗争，一定会有人质疑我，被法律制裁却带头无视法律，那么我的公信力就会下降，支持我的人就会心生疑虑，毁灭的种子就会被埋下来——哪怕思想再正确，如果做不到公众一心，那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功的。”
“所以你非死不可。”
“是的，而且，这样的话，我还为自已挣来一个舍身证道的名头——嘿，这难道不美吗？”
“哈哈哈……（拍掌）的确的确……”
“好了。”发轻的女声突然在斯卡蒂耳边响起。
斯卡蒂一惊，扭头，忆星渊正站在她身旁，小渊在几步外散漫的踢正步玩。
忆星渊冲她笑笑。
“我们走吧？”
她们耐心地等斯卡蒂听完辩论，才招呼她走。
夕阳越过山峦，照亮了这条街道，映得斗智场熠熠生辉。
他人的言论吆喝声里，忆星渊半边脸被夕阳镀金，她的模样看上去甚至有点温柔。
斯卡蒂内心某处地方颤动了一下。
“嗯，嗯……”她掩饰似的拨头发，阳光在她的发尖化作阴影滴下。
“该走了。”
“呼啊——”小渊伸个懒腰，先行迈步了。忆星渊和斯卡蒂一同，边说着话边跟着她走。
1105年8月24日，她们迈出了米诺斯国境线，向着哥伦比亚荒地进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