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蒂到底是来晚了一步。
洞窟被撞开条贯穿里外的道路,似乎是什么巨兽无视了岩壁的阻碍,从洞窟的最深处冲向了深海的最深处。
“……”
她能闻到种诡异的香气。清甜的气味。像是早晨在盛春的花房里徜徉,它本代表希望与满足。
但事实上,那是巨兽留下的信息素,其里充斥着暴戾,绝望和吞吃一切的贪婪。
斯卡蒂希望她能感觉到某些不属于黑发女孩的东西,但是……
越深刻的感受,她就越能从身体深处发掘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无力的幼兽,独自在巢穴里蜷缩着等待死亡到来,却被疯狂的怪物异化成要用源石砸碎大地的可怖化身……
她双腿发软了一瞬。
犹如隧道的洞窟最深处会是什么场景?她不敢去想象,至少她不想看见某种生物的尸骨,某种生物的衣物,或者是……留言。
幸好,事实没有那么残忍。
在尽头等待她的只有那柄巨剑。
“……”
一枚造型奇特的源石被安置在洞窟深处的顶部,它没有生长,同化周围事物的迹象,却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宛若一顶日光灯,透入两人皮肤时甚至有股温暖的意味。
巨剑就放在那里。
“……”
瞄见巨剑流淌着奇异光彩的剑身时,斯卡蒂感到一种熟悉,它的外形与她原本的大剑相差无几,但深究其细枝末节,又有很多地方不尽相同。
她伸出手,试着去触碰它。
巨剑没有拒绝触摸。
沉重,这是斯卡蒂摸到剑柄时的第一印象。这巨剑太沉重了,和她原来那把剑的重量相差犹如天堑。
但只要简单挥舞,她就能感觉到磅礴的能量在涌动,这剑似乎变成了她斗争欲望的实体化延伸。她曾经恐惧,而根本不敢滥用的伊莎玛拉怪力此时变成了使用它的必要条件。
“噌!”
剑尖没入岩石,但给斯卡蒂的感觉只是陷入了沙滩,随手一拔,岩石却刹那间分崩离析。
斯卡蒂愣了愣,她无数次体会过自己怪力带来的超越常识的现象,比如军事堡垒在她举止间豁然崩塌时的壮观场景,但现在,短短几分钟,这把剑蕴含的能量就再次超乎了她的想象。
她剑柄,粗糙,厚实,富有质感,其上的纹理透过手套与她的肌肤贴合。
她观察剑身,漆黑,冷冽,流淌着来自深洋的奇异脉络,仿佛剑本身是某种活物。
她凝神感受,温暖,如意,和展露在表面的决绝和寒冷判若两物,也像那位曾经给予她陪伴的朋友。
闭眼仰望,源石散发的光芒洒在她的脸上,有些不适,但刚刚好。
怅然,思索,若有若无的忧郁。
和黑发少女共度的时间并没有多久,甚至从最开始,以伊莎玛拉的形态相遇开始算,也才堪堪半年。
她想最后回忆一下和那位朋友温存的感觉。
洞窟外划来一阵风,掀动她仍然潮湿的衣摆和银亮发丝,她听到了同僚站到身侧的声音,只是她还不想睁开眼。
“看来你拿到了趁手的兵器。哪里来的?”
歌蕾蒂娅蓦地开口。
她全程都紧紧跟随着斯卡蒂,刚才只是在外面检查巨兽留下的痕迹。听到深处传来岩石崩毁的声音后,以为斯卡蒂在接敌,才提着长槊赶到这里。
“这里原本就有……但不怎么趁手。”
斯卡蒂淡淡的开口:
“有点沉。”
稍微压了下帽檐,让源石散发出的光芒照不到脖颈上的鳞片后,歌蕾蒂娅走近,扶住剑柄提了提。
“也许是你久疏锻炼了,虎鲸。”
她抬起头,长槊横握在身后,边思考怎么取走源石,边对斯卡蒂说道:
“它比你原先的剑还轻一点。”
可斯卡蒂不觉得这把剑有哪里更轻。
“是吗……”
斯卡蒂举起剑,她依旧不得不使用来自伊莎玛拉的怪力,一旦稍稍松懈,这剑马上就让她手臂打战。这时她才想到,是不是这把剑在她潜意识里代表的事物,比剑本身的实际重量更加沉重?
女孩跟她说过的“预知梦”,重返阿戈尔,重新拿起剑,还有即将到来的和另一个自己并肩作战,一件件的都在应验……
但是谁知道那份无解命题的化身竟然是……
……不,还没到最后,现在无暇哀悼,无暇悲天悯人,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她去解决。
“我们走吧,剑鱼。”
斯卡蒂背起剑,长发甩在身后,某种使命似的情绪也展露无疑。
现在的她像个猎人。
“继续出发。”
“嗯。”
歌蕾蒂娅轻巧一跃,长槊精准刺入源石与岩壁的罅隙,手腕一抖,那枚源石就安稳躺在了手心里。
在它带来的柔和光芒与不适感中,两人快步离开了这片空间。
…………………………
“……”
“……”
黑发女孩被掳走后,润华就陷入了某种奇怪的状态。
借助阿戈尔先进的医疗技术,润华双臂骨骼的严重移位在三小时内就恢复如初,可从休养仓里出来时,她一声不吭,强行拔掉和自己相连的输液管就要往外走。
博士知道润华要去做什么,毕竟她也有类似的想法。
“但你独自去也是送死。”
她这么跟眼里衔泪的润华说道。
“那你就能这么冷血的放任她失踪?你要看着她去死?!”
“这不是冷血。绝不是。我和你一样的重视她。”
1106年2月10日下午。涅默拉尔斯。
博士面容凝重,即使眼角在控制不住的抖动。
“来涅默拉尔斯的同时,我就己经那片海域的阿戈尔城市求援,并得到了回应。”
润华猛地抬起头来,发红的眼眶朝向眼前的白发女性。后者则摊开手。
“你瞧,你在恢复伤情时,我不是什么都没干。”
“……回应是什么?你…你还做了什么?”
“我了解到歌蕾蒂娅两人己经回收了忆星渊留下的物件。她本人的搜寻工作亦被那片海域的海巡队接管。现在歌蕾蒂娅两人正在加急赶来这里,很快就会抵达。”
“……”
“还有,现在劳伦缇娜两人己经身处战场中央。但她们不是去改变战局,区区两个人也做不到——她们只是为了把有关源石矿脉的情报带回来。”
“……”
“斯卡蒂比你我更能理解忆星渊离去的伤痛——但没时间给我们哀悼,至少不是现在。”
“……呜……”
因为情绪激动冒出的火羽渐渐收敛,博士也终于能抱住润华,安抚,并感受她在自己怀里的颤抖。
博士卸去了冷厉的外壳,语气温和而不容拒绝:
“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我们不能在明知忆星渊生还概率些微的情况下强行展开救援,这太危险,而且救回她对目前的局势没有明显帮助。”
之后她示意Mon3tr过来接替她的位置:
“Mon3tr,帮我跟她谈一会……”
“你去哪博士?”
Mon3tr看博士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走。
“不用担心我,照顾好润华。”
衣架上的衣服被博士甩到肩上,她顺手揉了揉太阳穴。
快一整天没睡了,不过对于熬多了夜的博士,这还不算什么,至少她现在自认为思路清晰的很。
“我去入海口蹲着,有事就去那里找我。我必须第一时间从歌蕾蒂娅和斯卡蒂那里确认些事。”
“好……”
抱着润华,Mon3tr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声应答道。
……………………
1106年2月10日下午,239号海沟附近。
……不,用“海沟”形容它己经不怎么准确,或者说它曾经是。但现在,由于海嗣和阿戈尔军团的全力相搏,它的地形己被大大改变。
随处可见的不只是珊瑚与海沙,还有正在沉向海底的死亡恐鱼,喷吐激光的军团战舰。海水被剧烈的搅动着,能见度几乎降到了零,但海嗣穿过浑浊泥沙,继续冲击着尝试前进的战舰集群。
总督眼前,整片海沟被做成了沙盘图。
热战的舰船在外看着犹如拼命撕咬的银亮巨兽;所有高危海嗣一眼望去犹如巍然不动的血肉之墙……
可不论是谁,都无法彻底决定战局。沙盘上,他们都只是这混乱旋涡的一粒沙石,随时都会被总督随手拂去,消失无踪,或者郑重取出,端放在旁。
阿戈尔军团还是第一次与海嗣群落爆发如此激烈的大规模冲突,全链条投入的人力和杀死的海怪数量都达到了十几万不止。
先前阿戈尔都会极力避免这类冲突,转由深海猎人和海巡队代为完成斩首工作,但时局不允许他们再这么做。
他们必须承认,正面交锋中,很多事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能见度是最不值得称道的,与之相比,他们从没想过眼前貌似长得毫无章法的敌人拥有改变洋流的体魄,没想过齐声叫啸引发的静谧竟然可以破坏电子设备,没想过生物质构成的骨刺甚至能够洞穿舰船的外部防护。
阿戈尔从未设想过海嗣己经如此强大。
总督能隐隐约约觉出他正亲历一件必定会刻入斗智场的史诗,他本人不是其中最关键的部分,但决定了阿戈尔在其中地位的……
也并不是他。
再这么打下去,两败俱伤己经是最好的结果,一旦源石矿脉爆炸,他们双方甚至连失败的资格都不会有。
他的目光紧紧跟着沙盘上两颗瞩目的星光,它们被总督特地提升了亮度,有关两人的坐标同步也是最频繁的——五秒一次。
斯卡蒂和劳伦缇娜即将接近“第三代深海猎人”最后失联的区域。
239号海沟外围。
与此同时,两名猎人拨开海水,流线型游姿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速度,犹如海渊中划过两道深蓝色的优雅流光。
边前进,边感受着海水拂过面颊。幽深的大洋很容易让人产生空间迷向,但凭借总督提供的航标与猎人的经验,两人总能保持方向感,不至于迷路。
巨剑和旋锯被她们以一种最顺手的位置背在身后。
之所以没有拿着,是因为一路上她们根本没有用到它们。哪怕三位数的海嗣和恐鱼正不知疲倦地与两名猎人反向而行。
期间斯卡蒂甚至不慎撞到过一只海嗣,但后者没有任何停顿下来的动作,而是绕开斯卡蒂,继续游向海沟外围。
看来它们认为,现在阻止阿戈尔军团进入矿脉是最高优先级的事。
“……”某一时刻,两名深海猎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下。
独属于她们的血脉在悖动,那几名同僚己经在周围了。
不会等待,不会观望。
涌动的海嗣潮水中,取出流淌着冷光的武器,依凭堪称嗅觉的丝丝脉络指引,睁开注视深蓝海水的猩红眼眸。猎人毫无恐惧,猎人没入深洋。
……………………
“……”
博士着斯卡蒂的新剑,只需要用手指划过剑身的纹路,反馈出来的冰冷与坚韧就足够让她暗暗赞叹。
但剑的来历……
她们两人都没有开口询问,也没主动提过,不重要,毕竟都己经心知肚明。
“鲨鱼和原来的虎鲸不在你身边。”
简单观察后歌蕾蒂娅立刻开口。
“到场的猎人只有两名,博士,其他人在哪里?”
“乌尔比安隐身了,不知道在哪;但我知道小虎鲸和劳伦缇娜去救人了。”
博士收回手。
“大虎鲸,歌蕾蒂娅,还有力气去接她们两个回来吗?”
“我没问题。”
斯卡蒂背起剑,己经作出了转身欲走的姿势。
“自然。”歌蕾蒂娅也点头示意。
…………………
………………
……………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身处这里的感觉真的相当奇妙,像是浸泡在棉花糖里,呼吸■■■温暖■■双手,大脑酥酥麻麻的,甚至想因为这种■■■的感觉呻吟几声,■■侵占了■■■,?*/##破坏了对事物的■#■。
尝试拾起某些人,某些事物时,她总会突然被一股莫名的模糊感裹挟,然后回到原点。
反复又反复地疑惑自己在哪里,自己是谁,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
一片孤寂的荒滩。
她试着看向尽头时,回应她的是寰宇的目光,她与毫无星辰光亮的宇宙对视着。
她像个孩童,初看时毫无畏惧,抱有好奇,甚至尝试去探索。
但她不知道,真正的地狱不在地下深处,它高悬于每个人的头顶,透过星球的天际线与层层不可见也无法触碰的尘埃云,它就在那里,它注视所有。
她很快就被它灼伤了。她眼前,荒滩刹那间化作超乎最狂野幻想的都市,大地林立起不同时代,不同背景,甚至不同意识观念的国家。
他们征伐,他们践踏,他们玩弄权谋,他们笑里藏刀。
斗争永无止息,死亡永无止息,只要他们仍然存在,斗争迟早就会因为形形色色的事爆发。
战争不好,战争会死很多人。
我不想看到有人死,哪怕代价是我自己的死亡。
萌生这个想法时,她眼前的战争凝固了。
一切都被一种透着黄色光亮的漆黑晶石同化,她潜意识中熟知的“同类”形体被晶石包裹,吞吃,停滞。
晶石本身就代表着密度极高的信息,只要其中的信息足够多,足够多,一切都会被它记录,一切都会停滞。
等到“需求”这一概念都消失后,晶石就会解放其中的一切。
那时,战争就会止歇。
没有需求,就不会有交涉,不会有争抢,大家都会和谐相处,分享所有。
……可这对吗?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晶石是否也只是种机械降神似的美梦?
毋宁说,晶石本身真的值得信赖?
不,死物不可能真的会监管好自身,也不可能将这个使命交给任何一个具体的生命。
手握文明的前途时,不会有任何人能做出绝对理性的行为。
谁都不例外。
那么,交给谁监管呢?
……答案是所有人。
所有人。
连接所有人的思维,让所有人都能献言献策,历史己经证明过无数次,更多人期望的一个结果,才是好结果。
战争,晶石,连接思维。
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是啊,活下去。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们只是为了存续。
她蓦地明白了。
不需要考虑在哪里,不需要考虑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没有意义。
跟着集群的思路就好,集群总是对的,那可是多数人的选择啊。
……没有回到原点。
战争,晶石,连接思维,只能有一个存在于这世间。
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人活下去。
……活下去,一定要让更多人活下去。
哪怕代价是我,我一个个体的毁灭。
……那么,晶石应该被消灭了。
她(?)望向远方的漆黑晶石,其中涌动着可能会危及所有人的事物。
它应当被消灭。
我去消灭它。
……路上的所有障碍,我都会消灭。
这是为了更多人。
……对吧?
没有人回应她,她兀自迈起步来。
迈向海渊深处必将到来的毁灭。
……………………
“……”
超域者的愤怒被消磨殆尽,她己经没有了继续愤怒下去的心情与力量。
带着最后的些许不甘破开海水,肉体的拳头打在海滩上的感觉又一次虚弱下去。
又一次。
到底哪里出错了?
……她还有几次进行时间劫掠的机会?
她甚至删除了三个月中每分每秒的自己,可换来的时间仍然不够。
还是不够。
她尝试了三个月的错误选项。
……超域者强大,但任何强大的事物都不可能没有力竭之时。
不能再删除自我了,越剥离身体中来自亚空间的能量,她就越发虚弱。
这次兴许是她最后一次能以全盛姿态出击,再之后,她就不得不陷入沉眠。
她不想那样,了解与那名黑发女孩相关的宇宙秘密后,她就不打算回到亚空间了。
哪怕自己会由于被剥离亚空间能量而死去。
“……”
依凭海水衬托,小渊仰起头。
巨影从头顶划过,深层海水本就稀缺的光源这下彻底消泯。
乳白色的流线躯体,酷似泰拉传说中游弋大海的鲸鱼,却又有诡异的附肢和漆黑无底的晶石鳞甲,它一路游,一路吞吃着恐鱼,体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增大。
她沉默着,注视着它的游去。
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小渊合上了眼。
……第几次了?第几次看到她的这副姿态?
自己真的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小渊突然有了些不安,一种对自己力量是否足以担当的恐惧。
她很讨厌这种感觉,类似于迷茫,于是她扇了下自己的脸。
决定了,就去做。
不论如何变故,除非自己确实错误,否则绝不回头,绝不犹豫。
张开手,闪烁着淡蓝光芒的密钥就出现在了她的手心。
也许这次,应该带上它……
双腿摆动,带着气泡与被亚空间能量扰动的海水,她紧跟着巨影,深入海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