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的火树银花,终究驱不散天地间弥漫的寒意。
上元灯会,满城金吾不禁,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方灵裹着厚厚的银狐裘,与杜翊并肩走在熙攘的朱雀大街上。
流光溢彩的花灯映着未化的积雪,将整条长街妆点得如同琉璃世界。
孩童们提着兔儿灯、莲花灯追逐嬉闹,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炸元宵的甜香和烟火气。
杜翊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潮,修长的手指隔着厚厚的衣袖,始终虚护在她身侧。
两人在猜灯谜的摊子前驻足,方灵仰头看着一盏精巧的走马灯,上面绘着嫦娥奔月的故事,灯影流转,如梦似幻。
“喜欢?”杜翊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方灵收回目光,轻轻摇头,唇边却噙着一抹浅笑:“只是觉得热闹。”这热闹底下,是即将踏入深宫的沉重。
她侧头看他,灯火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映得那沉静的眼眸也仿佛有了暖色。
这一刻的安宁与温暖,如同偷来的时光,弥足珍贵。
他们并未多言,只是并肩走着,听着喧嚣的人声,感受着彼此无声的陪伴,首至月上中天,人潮渐散。
然而,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在翌日清晨便被冰冷的现实击碎。
正月十六,天刚蒙蒙亮,檐角的冰凌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寒芒。
一辆饰以宫徽、垂着杏黄帘帷的青帷小轿,在数名神情肃穆的内侍和宫女簇拥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方府门前。
没有喧嚣,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皇家威严。
“奉程婕妤娘娘懿旨,请方家三姑娘即刻入宫,陪伴娘娘安胎。”领头的太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庭院。
该来的,终究来了。
方灵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沉沉落下。
她早己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此刻神色平静,向担忧的父母和泪眼婆娑的方蓉告别。
方母紧紧攥着她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叮咛:“灵儿,万事小心!”
方蓉撇过脸拿着帕子轻轻摁摁眼角。
“母亲放心,女儿省得。”方灵回握母亲冰冷的手,又安抚地拍拍妹妹的背。
她目光扫过人群后方沉默伫立的方晏,兄妹俩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临行前,方灵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居住的小院,目光掠过院角那株覆着厚厚积雪、枝干遒劲的老梅,最终定格在影川惯常隐匿的檐角阴影处。
不能带他进去。
深宫禁苑,龙潭虎穴,她只能靠自己。
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带着青棠和青柳两个贴身丫鬟,再无迟疑地走向那顶象征着囚笼的小轿。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自由。
轿子在幽深漫长的宫道中穿行,车轮碾过清扫过却依旧湿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高高的朱红宫墙夹道而立,墙上琉璃瓦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更显得这宫道深邃、冰冷,望不到尽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尘灰和冬日特有寒气的沉闷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在一处相对清幽的宫苑前停下。
飞檐斗拱,门楣上悬着蓝底金字的匾额——“紫宸宫”。
这是程雪衣如今居住的殿宇。
轿帘掀开,一个穿着浅碧色宫装、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却神情淡漠的宫女己垂首候在轿旁。
她屈膝行礼,声音平板无波:“奴婢锦霞,奉婕妤娘娘之命,在此迎候方姑娘。姑娘在宫中一应起居事宜,皆由奴婢负责。”
方灵扶着青棠的手下了轿,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个叫锦霞的宫女。
对方低眉顺眼,礼仪周全,挑不出错处,但那刻板的神情下,却透着一股难以亲近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方灵微微颔首:“有劳锦霞姑娘。”
锦霞侧身引路:“姑娘请随奴婢来。
娘娘惦记姑娘许久了,只待姑娘安顿好,便去正殿请安。
姑娘的住处己收拾妥当,就在东偏殿的‘栖霞阁’。”
栖霞阁?方灵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脚步却不停。
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精巧的回廊,终于来到一处独立的小院落。
院中植着几株耐寒的翠柏,积雪覆盖的石桌石凳显得格外冷清。
正房三间,悬着“栖霞阁”的匾额,窗明几净,陈设雅致,熏笼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一应床帐被褥、妆台器皿,皆是上品。
“姑娘看看可还缺些什么?尽管吩咐奴婢。”锦霞站在门口,并不入内。
“甚好,劳烦姑娘了。”方灵环视一周,这住处挑不出毛病,甚至称得上舒适。
但越是如此,她心中的警惕越是高涨。
这舒适,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
放下简单的行李,略作整理,方灵不敢耽搁,带着青棠青柳,随锦霞前往正殿。
紫宸宫正殿,一派暖香馥郁。
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程雪衣歪在一张铺着厚厚狐裘的紫檀木贵妃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腹部高高隆起,七个月的孕肚,己近临盆。
几日不见,她似乎容颜更盛,肌肤莹白如雪,眉眼间却添了几分属于宫妃的慵懒与刻意流露的柔弱。
见到方灵进来,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无比亲热、甚至带着几分天真依赖的笑容,挣扎着便要起身。
“灵儿姐姐!你可算来了!可把妹妹想坏了!”程雪衣声音娇软,透着浓浓的“惊喜”。
方灵疾步上前,虚扶了一下,按礼屈膝:“民女方灵,给婕妤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程雪衣嗔怪地拉住方灵的手,将她按坐在榻边的绣墩上,那双手温软细腻,力道却不容拒绝。
“这才多久不见,就跟妹妹生分了?什么娘娘不娘娘的,在这紫宸宫里,没有外人,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是最好的姐妹!”她亲昵地拍着方灵的手背,目光盈盈,满是“真诚”的欢喜。
“礼不可废,娘娘厚爱,方灵心领。”方灵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低眉垂目,姿态恭敬而疏离。
程雪衣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好好好,随你。只要你来了,姐姐这心啊,就安定了大半。”
她抚着自己高耸的腹部,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期待与忧虑的复杂神情,“你不知道,越到这时候,我这心里越是七上八下,没个着落。陛下虽疼爱,可终究是男子,哪懂得我们女子的心思?这深宫里,连个说知心话的贴心人都没有。幸好,幸好陛下允了你来陪我!”
她说着,眼圈竟微微泛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依靠。
方灵静静听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这情真意切的姐妹情深,这楚楚可怜的依赖姿态,与前世程雪衣在她面前扮演的角色何其相似!
只是,前世她是被蒙蔽的看客,今生,她却是这戏台中央的猎物。
程雪衣越是表现得亲热无害,方灵心中的警铃越是尖锐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