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不乱的姿态,锋芒毕露的诘问,让徐浩心头那股笃定竟微微动摇。
徐浩强自镇定,厉声道:“主公之命,军令如山!请张公安坐!待末将彻底搜查府邸之后,自有分晓!得罪了!”
一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刻涌入书房,开始翻箱倒柜的搜查,动作粗鲁,毫不顾忌。
张纮依旧端坐不动,眼皮微垂,仿佛入禅老僧,对身边翻箱倒柜、狼藉一片的景象充耳不闻。
只有他那双放在膝头,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微微颤抖。
夜色深沉,丹徒城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一支更夫的灯笼在寂静的街巷里缓缓移动,单调的梆子声拖长了调子:“咚——咚!咚!咚!天寒风高,小心火烛——”
化作更夫王敢,戴着一顶破毡帽,步履蹒跚,耷拉着眼皮,一副被深夜寒气冻得麻木的困顿模样。
走到张府后墙那条狭窄阴暗的死胡同尽头,敲完最后几声梆子,习惯性地停下来跺跺脚,搓搓冻僵的手。
在这停顿间隙,王敢浑浊的眼睛瞬间清明,飞快地左右扫视。巷子两头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呜咽。
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比黄豆略大的蜡丸,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嗒”一声轻响,精准地落进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老鼠洞里。
做完这一切,王敢敲响三遍更鼓,大呼;“天寒风高,小心火烛——”,迈着和之前毫无二致的蹒跚步子,敲着梆子,晃晃悠悠地融入了另一条巷子的黑暗里。
巷子深处,一个如壁虎般紧贴在对面屋檐阴影里的人影,在王敢消失后,如同鬼魅般无声滑下。
靠近那个老鼠洞后,手指灵巧地探入,片刻后便夹出了那枚蜡丸,随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距离张府两条街外,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几点微弱的烛光晃动。张纮的心腹管家张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搓着手来回踱步。
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黑影闪入,将蜡丸恭敬地递上。
张禄一把抓过,指甲用力掐开蜡封,里面露出一张卷得极细的薄纸。他凑到烛光下,看清上面潦草却清晰的字迹:“昶毙水牢,双龙现,府围似铁,卫肃内奸,搜甚急!”
张昶死了?带着致命信息的双龙玉佩,落到了徐浩手里?解烦卫果然怀疑有内应,正在府中大肆搜查!张禄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身体不断发抖。
“快!”张禄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对黑影急促吩咐,“天亮之前,务必把这几句话,传到顾、魏、陆几位大人的府上!
告诉他们,张公危在旦夕!请他们务必串联起来,向主公示威!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把张大人准备好的那些‘话’,放出去!让整个丹徒城都听到!”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驱散薄雾,丹徒城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一股诡异的气氛,开始在坊间市井悄然弥漫。
茶馆里,一个闲汉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道:“听说了吗?昨晚上张子纲大人府邸,被解烦卫围了!那阵仗,啧啧,真是水泄不通啊!”
“啊?子纲先生?你不会搞错了吧?那可是托孤元老啊!犯了什么事?”同伴大惊。
“谁知道呢?听说……是主公嫌弃张公这些老臣碍眼,碍着他大权独揽了!”
闲汉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道:“解烦卫冲进去抓人,张公书房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这不是明摆着要铲除异己吗?”
“不能吧?子纲先生可是老主公钦点的辅政大臣……”
“嗨,此一时彼一时!少主公翅膀硬了呗!你没见最近主公提拔的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像徐浩那种杀才,爬得多快!老臣们?哼哼,怕是要步张公的后尘喽!”
另一个酒客凑过来,灌了口酒,语带激愤,“最近主公做决定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子纲大人的意见与主公不合,所以……”
街头巷尾,类似的私语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扩散。流言越传越凶,越传越具体。
“听说张公府上抄出了几箱子金珠!主公这是要抄家敛财?”
“何止啊!我表舅的二姨夫在府衙当差,偷偷说看见徐浩从张府书房里搜出一个玉匣子,里面装着……装着张公写给老主公和先主公的绝笔信!
信里痛斥主公认贼作父,忘了父兄之仇,只知跟荆州刘备勾勾搭搭!还要把妹妹嫁给什么狗屁荆州特使……”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听说主公要举全城之力,给妹妹办婚礼!张公血书鸣冤,痛斥主公被奸臣迷惑,此举乃是自毁长城!”
“唉,造孽啊!想当年老主公孙坚在时,张公鞍前马后;伯符将军遇刺,也是张公稳住局面,力保仲谋上位……如今刚坐稳位子,就要对恩人下刀了?令人心寒啊……”
“可不是嘛!听说张公在府里大骂,说主公忘了当年是谁在群臣环伺之下,扶他坐上江东之主大位的!这叫过河拆桥,鸟尽弓藏!”有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蜂,嗡嗡地飞遍丹徒城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恐惧、猜疑、愤怒的情绪在空气中发酵弥漫。
江东基业初创,世族抱团取暖,对权力的变动本就敏感异常。托孤重臣张纮深夜被围府搜查,这本身就传递出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再加上那些真假难辨、煽动性极强的细节——血书、绝笔信、金珠、痛斥忘恩负义……足以在江东老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种唇亡齿寒的巨大恐慌迅速蔓延开来。
许多人开始私下串联,窃窃私语,望向那甘露寺方向的目光充满了忧虑和不忿。
甘露寺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闷热丛林。
“岂有此理!简首是无法无天!”张昭一掌重重拍在面前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须发皆张,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
坐在他旁边的几位老臣——顾雍、魏腾、陆绩等人,同样面色凝重,眼中压抑着怒火和惊疑。
“子布兄息怒。”顾雍声音低沉,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满,“流言汹汹,真假难辨。但解烦卫公然围堵张公府邸,此事绝不寻常!主公总要给个说法!”
“说法?”张昭怒极反笑,声音带着尖刻,“我们这些老朽,怕是连讨个说法的资格都没有了!昨夜之事,主公可曾知会过我们任何一人?
可曾想到此举会引发何等动荡?视我等如无物!这江东,到底还是不是孙氏的江东?还是他仲谋一人之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