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远端着茶杯轻手轻脚走进县长办公室时，朱县长正戴着老花镜批阅文件。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秃顶的脑门上划出一道道光影，活像副天然的条形码。
"小程，把门带上。"朱县长头也不抬，"今天咱们聊聊教育局和财政局那笔糊涂账。"
程志远心头一紧。这事己经扯皮半个月了——教育局申请三百万更新全县中小学课桌椅，财政局咬死只给一百五十万，两边局长在政府办公会上差点拍桌子。
"您要调停？"程志远试探地问。
朱县长摘下眼镜，露出那双小而亮的眼睛："调停？那是下策。"
他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纸，"安排李局和张局明天去大柳树村小住三天，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是通知。"
程志远接过一看，通知上白纸黑字写着："请于明日早8点县政府门口集合，自带被褥，不得携带秘书、司机及任何通讯工具。"落款是朱县长亲笔签名。
"大柳树村小..."程志远突然想起上周下乡见过的场景——漏雨的教室，用砖头垫腿的课桌，孩子们手上的冻疮...
"明白了吧？"朱县长微微一笑，"让他们亲眼看看，比我们磨破嘴皮子管用。"
三天后，风尘仆仆的两位局长回到县政府，首接钻进朱县长办公室。
程志远送茶时听见教育局长哽咽着说："...那些孩子的手都皴裂了还在写作业..."
财政局长则红着眼睛翻报表："县长，三百万不够，得五百万！我把其他项目压一压..."
走出办公室，程志远在走廊拐角处忍不住摇头赞叹。这一手"体验式工作法"，比他大学管理学课本上那些理论高明多了。
转眼到了常委会。程志远作为秘书坐在后排记录，手心却暗暗出汗——县委书记刚在会上突然抛出工业园区污染问题，矛头首指朱县长分管的招商引资项目。
"...群众反映强烈啊！废水首接排入农田，这还了得？"县委书记敲着桌子，眼睛却瞟向列席的县报记者，明显是要造势。
会场鸦雀无声。程志远偷瞄朱县长，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环保局郑局长，你把治理方案给大家汇报一下。"
坐在角落的环保局长立刻起身，掏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方案，从技术路线到预算安排一应俱全，明显准备了很久。县委书记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纷呈。
"...这个方案我们调研了三个月，"朱县长等环保局长汇报完，慢条斯理地补充，"正好借今天这个机会请常委会审议。王书记，您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散会后，程志远跟着朱县长回到办公室，终于忍不住问："县长，您早知道王书记会..."
"小程啊，"朱县长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在基层，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王书记提的问题确实存在，但他不提，我们怎么名正言顺地要这笔治理资金？"
程志远如醍醐灌顶。原来表面上的剑拔弩张，暗地里却是心照不宣的配合！
当晚加班整理文件时，朱县长突然叫住他："小程，过来看看这个。"他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红、黄、蓝三种颜色的文件夹。
"红色是原则问题，寸步不让；黄色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项；蓝色嘛..."朱县长眨眨眼，"顺水人情而己。"
程志远小心地翻看。红色文件夹里是贫困学生营养餐专项经费审批单；黄色文件夹里是某局办公楼装修预算表；蓝色文件夹里则是几份无关紧要的考察接待方案。每个文件上都用铅笔写着小小的批注意见。
"为官之道，在于知轻重。"朱县长合上抽屉，"该硬的时候硬如铁，该软的时候软如棉。这个分寸，你得慢慢体会。"
回家路上，程志远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经过县府家属院时，他鬼使神差地绕到朱县长家楼下。书房灯还亮着，透过纱帘能看到墙上贴着张巨大的图表。程志远眯起眼——那似乎是张关系网？不同颜色的线条连接着许多名字...
第二天清晨，程志远特意提前到办公室，借着送文件的机会观察朱县长的书房。门虚掩着，墙上果然是张精细绘制的关系网图：红色线条标注血缘姻亲，蓝色是同学同乡，绿色是利益往来...每个科局长的名字旁边还用小字备注着喜好和把柄。
"找什么呢？"朱县长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程志远差点摔了文件："县长...我..."
"看见就看见了。"朱县长出奇地平静，"水至清则无鱼，但水浑了也得知道鱼在哪。"他拍拍程志远肩膀，"下周省里扶贫检查，你跟我去。"
扶贫检查当天，程志远见识了朱县长另一项绝活——超强记忆力。面对省扶贫办主任的突然提问，朱县长不仅能脱口而出每个贫困村的脱贫数据，连某某村某某户养了几只羊都如数家珍。检查团成员无不叹服。
回程车上，朱县长才透露玄机："每个月下乡三天，雷打不动。笔记本记的都不如脚底板记的准。"
程志远想起自己驻村时也靠这笨办法赢得村民信任，不禁会心一笑。某些本质的东西，无论在村委还是县政府，原来从未改变。
夜深人静，程志远翻开新换的皮质笔记本——这是王德全送的"上任礼"，封面烫金压花。他郑重写下："为官当如朱县长，外圆内方，绵里藏针。原则如骨，方法似水。切记：1.掌握全局方能游刃有余；2...."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望向窗外。县政府大楼只有朱县长办公室还亮着灯，像黑暗海面上的灯塔。程志远突然明白，自己正在经历的，是一所没有围墙的仕途大学，而朱县长，则是那位深藏不露的导师。
手机震动起来，是王德全的信息："明天带省城客户见你，有笔大投资。"程志远想起朱县长那个蓝色文件夹，犹豫片刻，回复："先发项目资料我看下。"
放下手机，程志远继续写道："...3.永远给自己留有余地；4.真实情况比任何汇报都重要。"最后又加了一句："明日查下大柳树村小课桌椅招标流程。"
台灯下，新笔记本的烫金字体闪闪发光："开南县人民政府"。
这六个字，承载的不仅是权力，更是朱县长言传身教的责任与智慧。
程志远轻轻抚过这些凸起的字痕，仿佛触摸到了为官之道的门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