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何叙白完成了最后一次五公里跑回来，刚进院子，就被一股浓郁的、带着酱香和微辣的气息包围。只见厨房门口支起了小煤炉，炉火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深褐色的酱汁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冒着细密的气泡，浓郁的香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林秀英系着围裙，拿着长柄勺，小心翼翼地搅拌着锅里的内容。
“妈，做什么呢？这么香！” 何叙白好奇地凑过去。
“给你炸点酱，带去学校。” 林秀英头也没抬，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酱汁，声音有些闷闷的，“外面买的哪有妈做的好吃。这酱能放，拌面条，夹馒头，都香。” 她舀起一勺酱，稠厚的酱汁缓缓流下，拉出粘稠的丝线，“你看，火候到了，就是这个挂丝的样子，才够味，才放得住。”
何叙白看着母亲专注而微微佝偻的背影，鼻尖萦绕着那熟悉的、属于家的味道，喉头有些发紧。他默默地去井边打水，帮母亲清洗那些晾干的玻璃罐头瓶。每一个瓶子都被他洗得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光。
晚饭后，林秀英开始装瓶。滚烫的酱料被小心地舀进洗刷干净的玻璃瓶里，装到八分满，然后趁热盖上密封的盖子。随着“噗”的一声轻响，瓶内空气被排出，盖子紧紧吸附在瓶口上。一瓶，两瓶……林秀英装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艺术品。昏黄的灯光下，她眼角的细纹显得格外清晰，鬓边似乎又添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白发。
何叙白坐在旁边，帮着擦拭瓶身沾上的酱汁。他看着那些整齐排列在桌上的酱瓶，深褐色的酱料在玻璃瓶中显得厚重而温暖。这哪里是酱，分明是母亲一颗被揉碎了、熬煮了、浓缩了的、无处安放的牵挂之心。
“妈……” 何叙白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林秀英抬头。
“够了，妈，这么多，我吃不完的。”
“傻孩子，” 林秀英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吃不完分给战友！曹辉那孩子，看着就胃口好！江谋、吴浩，都分分！让他们也尝尝咱江南的味道！”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在外面，妈也管不着了……多吃点，别亏待了自己……有空……常往家里写信……”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擦拭着瓶口，仿佛要把所有的不舍和叮嘱都封存进那小小的瓶盖里。
何叙白默默地看着，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团浸满温水的棉花，又暖又胀，沉甸甸的。他用力点头：“嗯，妈，我知道。我会的。”
离家的前一晚，何叙白整理着行装。书桌上，暑假作业早己完成，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那本夹着“优秀学员”证书的笔记本，被他郑重地放在了行囊最上层。旁边，是母亲林秀英熬煮了一天、装了满满几大瓶的肉酱，散发着浓郁的家的气息。他小心地将它们用柔软的衣物包裹好，放在行囊的一角。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流淌进小屋。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月光笼罩的静谧小院，邻居墙头的丝瓜藤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染着家的安宁与温柔。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床头那套叠放整齐、洗得发白的旧作训服上时，军校清晨嘹亮的号角、队列行进时整齐划一的步伐、器械场上冰冷的铁杆、战友们汗流浃背的面孔、何区队长鹰隼般的目光……这些画面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金属的冷硬和汗水的咸涩。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他心中交织、碰撞——家的眷恋与熔炉的召唤。他知道，这短暂的温柔乡，只是漫长征途中的驿站。钢铁的淬炼，还在前方等待。
清晨，天刚蒙蒙亮。薄雾如同轻纱，温柔地笼罩着尚未完全苏醒的小镇。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微弱的晨光。何家门口，何叙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静静地站着。行囊里，除了书本和衣物，还沉甸甸地装着母亲熬煮的牵挂和故乡风物的气息。
林秀英的眼眶又红了，她一遍遍地整理着儿子本己十分平整的衣领，仿佛想把这动作刻进时间里。“路上小心……到了就给家打电话……好好吃饭……别太累着自己……” 絮絮叨叨的话语，带着无尽的担忧和不舍。
何卫东站在妻子身后，依旧沉默如山。他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长条状东西。等妻子叮嘱完，他才上前一步，将东西递到何叙白面前。
“拿着。” 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何叙白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他小心地剥开旧报纸。晨光中，露出两截打磨得极其光滑、呈现出温润古铜色光泽的硬木短棍！木纹细密流畅，触手温润坚实，显然经过了长年累月汗水的浸润和手掌的。短棍一端还残留着被绳索长期摩擦勒出的深深凹痕。这分明是父亲何卫东年轻时撑船用的、最心爱的那对船桨的手柄！不知何时被他截了下来，精心打磨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煽情的嘱托。只有这沉甸甸的木棍，和一句朴实到极点、却重若千钧的话语。何叙白紧紧握住这对温润的木棍，粗糙的凹痕硌着掌心，传递着父亲掌心的温度和水上搏击风浪的力量。这哪里是木棍，分明是父亲沉默的脊梁，是祖辈在江河讨生活的坚韧血脉，是他此刻能给予儿子的、最深沉厚重的祝福和期许！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离别的情绪、对未来的豪情、对父母的感恩，都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最标准的军礼！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坚定如铁，无声地向父母宣告着一个军人的承诺与担当。
林秀英的眼泪终于再次决堤。何卫东看着儿子那挺拔如出鞘利剑般的身影和庄严的军礼，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缓缓抬起手，拍在了何叙白挺得笔首的肩膀上。
啪！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没有言语，只有这一拍，胜过千言万语。那是力量的传递，是信任的交付，是男人之间无声的约定。
何叙白放下敬礼的手，深深看了一眼父母，将那份沉甸甸的、混合着酱香、木香与无尽牵挂的行囊背上肩头，握紧了手中那对温润坚实的硬木短棍，转身，大步踏上了被晨雾浸润的青石板路。
身影渐行渐远，融入小镇朦胧的晨光里。身后，林秀英依偎在丈夫身边，泪水无声滑落。何卫东依旧沉默地伫立着，如同一块历经风浪冲刷的礁石，目光追随着儿子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那被晨雾打湿的肩头，似乎还残留着父亲那沉重一拍带来的、滚烫的印记。他知道，无论前方的熔炉之火如何炽烈，故乡的河，永远是他力量的源泉；肩上的行囊里，那份沉甸甸的嘱托，便是他淬火成钢时，心底最坚韧的垫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