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送走千恩万谢的老乡们,宿舍里重归安静,只剩下何叙白一人。他毫无睡意,反而精神亢奋。摊开论文稿纸,思路异常清晰流畅。他将刘春提供的那个“痛点”案例,进行了更细致的解剖,分解成“物理毁伤”、“频谱干扰”、“节点能量”、“动态拓扑”等几个核心的子问题。然后,借鉴着刚才给李锐他们讲解“抓大放小”处理极限的思路,他尝试提出一个分层的框架:底层是能量受限、拓扑易变的Ad Hoc节点,负责在物理毁伤区域快速建立基本连接;中层引入具备频谱感知和动态调谐能力的认知无线电节点,负责在复杂干扰环境中抢夺和维持相对干净的通信窗口;顶层则利用有限的高带宽、高可靠链路(如便携卫星、视距微波)进行关键信息汇聚和中继。每一层解决一个核心问题,层与层之间通过特定的接口协议进行信息交互和协同决策。他奋笔疾书,笔尖在稿纸上划过,发出流畅的沙沙声,一个个技术术语和逻辑链条清晰地浮现出来。窗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哨兵换岗时隐约的口令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
何叙白带着初稿的兴奋,敲开了戴教员办公室的门。戴振国教员,学院通信工程领域的资深专家,以治学严谨、要求严苛著称。他头发花白,身材精瘦,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戴教员,打扰您了。这是我的论文初稿,想请您批评指正。”何叙白双手将一沓装订整齐的稿纸递过去,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戴教员“嗯”了一声,接过稿纸,示意何叙白坐下。他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操场上正在进行队列训练的新学员身上,缓缓开口:“何叙白,你这题目选得不错,‘复杂战场环境下的应急通信保障’。接地气,有现实意义。”他顿了顿,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转向何叙白,带着审视,“不过,搞研究,最怕的就是‘新瓶装旧酒’,或者‘空中楼阁’。告诉我,你这分层融合架构里,Ad Hoc节点的快速组网时延,在动态拓扑变化剧烈的战场边缘,具体是多少?有没有量化模型支撑?认知无线电节点在密集、跳变的强干扰背景下,频谱感知的成功率和收敛时间,现有文献给出的最优值是多少?能达到实战要求吗?还有,你设想的这个跨层协同协议,复杂度如何?对节点计算能力和能量消耗的影响有没有评估?”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精确制导的炮弹,瞬间击中了何叙白初稿中那些尚显模糊和理想化的部分。他感觉后背有些发凉,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戳破的窘迫和更深的求知欲。他挺首脊背,坦诚地回答:“戴教员,您指出的这些关键参数和性能瓶颈,确实是我初稿的薄弱环节。时延模型我参考了Mobi 2019年的一篇关于快速收敛路由协议的论文,但战场环境的动态性模拟得还不够充分。频谱感知成功率主要基于IEEE几篇认知无线电仿真研究的平均值,对极端强干扰场景的鲁棒性评估不足。协议复杂度…目前还停留在概念层面,缺乏具体的算法描述和开销分析。”
戴教员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手指在稿纸上轻轻敲击着。他翻到论文中引用刘春案例的那一页,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案例来自一线部队的反馈?很好。这说明你的思考有源头活水。”他放下稿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深邃,“小何啊,技术指标固然重要,但军人搞研究,更要时刻记住我们为谁而研、为何而研。通信是什么?在战场上,它不仅仅是传递0和1的比特流。它是散兵坑里士兵呼叫炮火的喉咙,是指挥官掌控全局的眼睛,是让分散的力量凝聚成拳头的神经!你提出的每一个方案,最终都要落到那些在最前沿、最危险环境里战斗的士兵身上。他们需要的,不是实验室里的‘最优解’,而是在泥泞里、炮火中也能‘用得上、通得了、撑得住’的东西。这中间的鸿沟,就是我们要用智慧和责任心去填补的。你架构里的‘分层协作’,想法很好,但协作的核心是什么?是‘信任’,是每个层级都清晰自己的任务边界,又能为全局做出可靠的贡献。这和人一样。”
戴教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像重锤敲打在何叙白的心上。他豁然开朗,那些冷冰冰的技术参数,瞬间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和沉重的责任。他看到的不仅是通信协议的堆叠,更看到了散兵坑里士兵焦灼的双眼,看到了指挥所地图前紧锁的眉头。技术必须服务于人,服务于在最残酷环境下战斗的军人。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穿透了纯技术思维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