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面具冰冷的触感紧贴在脸上,却奇异地压下了喉间蛇莓籽引动的焚心之火。龙纹胎记深处那沸腾的冰火交煎依旧灼烫滚沸,如同熔炉里翻滚不休的铁水,每一息的喘息都扯动着肺腑如撕裂刀割。但这面具如同隔开烈焰的高墙,将最暴烈的毁灭死死拘在墙外,留给意识一片诡异的、濒临崩裂却尚能思索的焦土空间。
哗啦!
李慕云猛地冲出水面,浑身水珠混着泥垢滚落,砸在狭窄井壁旁湿漉漉的石岸上。阴郁的天光从头顶那井口泄下一点吝啬的惨白,却足以照见他手中死死攥着的黄金面具——以及那面具边缘沾染的,他喷溅出来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渍,正蜿蜒过面具表面威严流转的云纹。
空气里有种不祥的寂静。这方枯井不过丈许方圆的井底,此刻却如同铁铸的棺材。
呼啦啦——!
尖锐的金属摩擦空气声骤然撕裂死寂!无数道寒光自上方井口边缘齐齐探出!那是精钢弩箭的镞尖!密集如林!每一道寒光的落点,都精准无误地锁定在他刚刚踏足的立足之地——他全身所有的要害!井口之上,人影幢幢,如同地狱界壁上蹲伏的剪影!他们身披轻质但包裹着关节要害的玄黑色软甲,动作干净迅捷得没有丝毫多余,百余名甲士无声占据高处,劲弩张开的角度完全封死了这狭小井底每一寸腾挪的死角。呼吸被压抑着,空气只剩下机括紧绷到极限发出的细微金属呻吟。死亡的锈蚀气息充斥整个井底,粘稠冰冷。
就在这绝对压倒性的杀阵中心,一个身影被数名魁梧近卫拱卫着,缓缓走到井口边缘。织锦玄色的凤氅垂落,其上以暗金丝线织就的巨大凤纹在惨白天光下勾勒出浓重的阴影轮廓。珠冠下的玉面冰冷如霜,凤眸微垂,眼神比井底的寒水更甚,居高临下睨着井底困兽的李慕云。
王皇后!
她手中托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丝锦轴身在微风中不起半点波澜,那明黄刺眼得如同皇陵里裹尸的绫罗。一丝冷峭的笑意在她唇边浮起,如同精工刻刀在冰面划过的痕迹。
“李爱卿,”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冰锥砸在井壁,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身为御史,却擅掘密道,盗掘秘宝,罪同谋逆!今奉先帝遗诏,赐尔……”
“遗诏?”李慕云猛地抬头,打断了她的话语。面具下传来的声音经过冰冷的金属折射,变得如同九幽寒铁磨蚀,扭曲中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毛的嘶哑和——嘲讽!“哪个先帝?废武德贞观,还是……伪周称制前的遗旨?”
“放肆!”王皇后眼中厉芒暴射!手中卷轴猛地向前一展!“啪”一声脆响,卷轴被彻底抖开!那明黄的底衬之上,墨迹深沉如凝固的紫黑血块,是唯有御笔方可使用的顶级徽墨!笔力雄浑苍劲,撇捺转折间尽是九五至尊的决绝杀伐之气!字字如刀——
“武氏媚娘,祸乱宫闱,牝鸡司晨,动摇国本……即令废为庶人,赐白绫三尺,鸩酒一壶,由皇后王氏监刑……”
落款的位置,那方钤印鲜红刺眼,形制古朴威严!
——贞观御宝!
太宗皇帝!是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后的太宗李世民的印玺!
李慕云的心脏狠狠一抽!面具下本就紧贴着的皮肉似乎感到印玺文字位置传来的滚滚灼痛!印是真的!笔迹他曾在太庙秘档里见过,分毫不差!那份当年几乎倾覆了武媚娘一切的废后诏书,竟被王皇后得到了?
王皇后眼中得意与怨毒交织,如同淬毒的冰水泼向井底:“见此御宝,如见先帝。李慕云,还不跪下受——”
“呵……”
一声沙哑到极致的低笑,突然打断了她最后的宣判!
李慕云戴着冰冷金面的头颅微微后仰,动作牵动喉间剧痛,却更像在无声的大笑。面具之上流转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龙影在金光中扭曲盘绕。
那笑声未歇,异变陡生!
王皇后手中那卷展开的、墨宝庄严、御宝血红的“废武诏书”,那承载着先帝御笔和盖世皇权的明黄丝绢——
“嗤!”
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烟痕,竟毫无征兆地自那“武氏媚娘”名字的笔划之间袅袅升起!如同纸张被无形的焦点烘烤!
紧接着!那缕青烟在瞬息之间暴胀!
“呼啦——!!!”
一点妖异的紫红色火星,如同潜伏在墨迹深处千年的鬼魅,骤然在“媚”字最后一笔的转折处腾起!
不是缓慢的燃烧!是如同泼油遇烈火的极致爆燃!
一股无形的、凶戾狂躁的能量从卷轴内部轰然爆发!那原本承载着皇权威严的御笔墨宝,如同干透了一千年的枯叶,在火星炸开的瞬间,骤然化为一场迅猛无匹的紫黑色火流!火焰完全违反了常理,不是温暖的橘红,而是淬毒妖刀般的紫,带着焚烧一切的狂意!火舌如同暴怒的紫色毒龙,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卷轴的所有!
“呃?!”王皇后脸上的得意甚至来不及转为惊愕,只觉得一股猛烈到无法抗拒的热浪夹着浓烈刺鼻的硫磺硝石混着燃烧诅咒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本能地尖叫一声,剧痛传来,抓着卷轴的手如同探入了熔炉铁水,灼烫至极!五指猛地松开!
“噗!”卷轴尚未落地,就在半空中完成了它焚烧的仪式!明黄和墨色化作几片燃烧着紫色余烬的碎片,打着旋跌落井底冰冷的石地!
烟尘弥漫!刺鼻呛人!
王皇后踉跄后退数步,珠冠微斜,惊魂未定地死死盯着那堆还在冒着怪异紫烟的黑色余烬!
就在那堆丑陋、扭曲、焦黑的残骸之上——
幽紫色的火焰仿佛有灵性般最终熄灭,留下薄薄一层、脆弱得如同虫翼的焦黑灰烬薄片。然而,就在这片余烬的中央!
一抹朱红!鲜艳得如同刚从心头剜出的热血,却又带着凝固的寒芒!
那是字!
一行细若蚊足、却力透纸背、带着龙蛇狂舞般张扬霸道的朱砂小楷!每一个笔画都尖锐锋利,带着讥诮的倒钩,如同嗜血的凤喙狠狠啄破了灰烬的躯壳!
“此诏乃本宫仿笔,姊姊可还惊喜?”
落款处,墨迹被烧蚀出一个空位,唯有两个如同沾满鲜血的指尖点下的朱砂印记—— 武瞾!
字迹笔锋转折处,那独有的、如同凤舞九天的凌厉与睥睨天下后的慵懒姿态……武媚娘亲笔!
这……这根本不是什么废武诏!这根本就是武媚娘布下的一个……惊天陷阱!她用仿得太宗几可乱真的笔迹,造了一份假诏书!甚至还动用了不知何等手段伪造的贞观御宝!然后,再悄然用某种极其恶毒的、遇震动或者空气即燃的秘药,将这一切伪装后的真相,以最羞辱、最震撼的方式在王皇后眼前炸开!
所有玄甲弩手脸上冷酷的杀意瞬间化为一片茫然的空白。井口高处的风吹来,卷起几点薄薄的焦灰,飘过王皇后僵硬的鬓边。
“不……不可能……你……”王皇后的嘴唇剧烈哆嗦着,所有的高傲和自信在这一刻被彻底碾成齑粉。她猛地抬头,凤眸血红,如同噬人的厉鬼死死盯住井底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人影。
李慕云缓缓抬起一只手。
手中,那面金光流转的面具再次轻轻抬起。
这一次,他不是对着王皇后。
冰冷的黄金镜面,光滑如幽冥界河冻结的玄冰。面具边缘狰狞的云纹微微扭曲了光的映射,却也无比精准地将井口边缘那个失魂落魄、鬓发微乱、瞳孔中充斥极度惊骇与滔天怨毒、凤氅在气机牵动下无风自振的身影——王皇后此刻内心彻底坍塌的倒影——清晰地、以一种超越现实的诡诞比例,拘禁在那一方小小的黄金囚笼之中!
面具边缘的血渍蜿蜒下流,如同刻入黄金纹路的判决。王皇后在那扭曲的金色镜面里看到自己惊恐放大的眼睛,如同厉鬼。
金面无言,唯有光芒冷冷映照着她彻底败露的倒影——那才是武媚娘真正要赐给她的最后“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