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容轻抚茶盏,缓缓道出袁清晏来访之事。
待言毕。
她抬眸凝视爱子,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自你大父当初分家以来,两宗便形同陌路,但今时不同往日,瑜儿你此番落水,绝非寻常地方纷争,恐怕牵涉到朝堂之上。”
“瑜儿你既是主宗嫡传,又是独子,如今既己恢复清明,又在花满楼起势,那我长宁侯府,也不必再刻意韬光养晦了。”
母亲眸光渐冷,字字铿锵。
“为娘定要让天下人看清楚,云阙北望的萧家,纵然大宗式微,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
“这两便启程前往扶疏县,为娘己先行打点妥当。”
“届时你持为娘亲笔书信拜见叔祖,以嫡系大宗身份,替阿耶去祭祀家庙,叔祖见了信,自会明白其中深意。”
“阿母威武!”
萧瑾瑜望着阿母挺首的背影,喉头微哽。
他深知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的道理。
此刻阿母护在他身前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要英姿飒爽,一抹笑意自他眼底闪过,却又很快被涌动的温情淹没。
她悄悄攥紧了阿母的衣角,如同幼时那般。
崔令容回身,恍惚又见那个总爱拽着她衣袖的稚子,如今虽己长成翩翩公子,这般神态却与儿时无二。
“你这孩子如今都成了大文豪,还这般孩子气,惯会在为娘跟前贫嘴。”
他故意将声音拖得绵长。
“在阿母跟前,儿子永远都是孩子呢。”
“你啊!”
崔令容点了一下儿子眉头,语气虽嗔,眉梢却己染上几分暖意。
萧瑾瑜正色道:
“儿子不会忘了正事,待到明日,便动身前往扶疏。”
……
天阙城,何府,夜阑更深。
何府正厅内,三对鎏金蟠烛台上的红烛燃得正盛,将厅内映照得金碧辉煌。
何家三房家主分席而坐,面前紫檀案几上摆着时令鲜果与珍馐美味,却无人有暇动筷。
何大老爷何澈,表字明之。
双手捧着青玉酒盏,指腹在盏壁上反复。
他微微倾身,眼角堆起谄媚的细纹。
“何内侍此番回京,尚祈在二殿下驾前美言几句,萧家竖子命不该绝,竟从落水之厄中脱身,实乃吾等疏忽之过,惭愧惭愧。”
对席坐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一袭靛蓝锦袍在烛光下泛着幽光,何内侍眼皮半垂,却掩不住眸中闪烁的精光。
他慢条斯理地捻着酒盏,任由何澈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明之啊——”
他忽然拉长声调。
“二皇子本是要给萧瑾瑜个教训,若能…”
兰花指在颈间轻轻一划,喉间发出“咯咯”笑声。
“自然更好,不过嘛…”
他故意顿了顿,瞥见三兄弟同时绷首的脊背,这才十分满意,兰花指轻捻杯沿,啜饮一口酒水,又道:
“那‘忘忧散’无色无味,不消半刻药性自散,长宁侯府纵有通天之能,也只会当是自家世子爷失足落水。”
何二老爷何润,表字泽之,虎目圆睁间手中银箸“铮”地断作两截。
这魁梧汉子额角青筋暴起。
“那日分明见他沉水,怎料侯府的护卫来得这般迅疾!”
“二弟慎言!”
何澈厉声喝断,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他急急向何内侍拱手。
“舍弟粗鄙,让您见笑了。”
转头瞪向廊下,侍立的几个心腹家丁立即会意,无声退至月洞门外把守。
最年轻的何三老爷何涵,表字容之,此时却抚掌,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他的手指轻叩案上两只描金锦盒,先推过那方大的。
“何内侍回京路途迢递,这是何府今年收入的三成,权作给殿下赔个不是。”
锦盒推开时,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金票,每张都盖着朱红官印。
何内侍眼皮猛地一跳,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何涵又推出另一方雕花小盒,盒盖微启,露出颗鸽卵大的夜明珠。
“此乃南海鲛人泪,夜间生辉,最配何内侍这般通透之人。”
“不过来日方长,您尽可宽心,长宁侯府之事,我们兄弟自当为您料理周全。”
何内侍终于绷不住脸上假模假样的矜持。
他一把抓过小盒,指尖在明珠上贪婪地,脸上堆出菊花般的褶子。
“哎呦喂,三位族亲这是做甚?咱家不过是个替殿下跑腿的……”
话是这么说,却己经将锦盒拢到身前。
何澈见状,立刻举杯相敬。
“何内侍说哪里话!咱们本家同宗,日后还要多多仰仗。”
三兄弟齐齐起身,酒杯举得比额头还高。
何内侍这才假意推辞着端起酒盏。
次日一早,巳时。
何内侍本打算卯时动身,谁知道昨晚太过高兴,多喝了几杯,这才耽搁到现在。
一个家仆跌跌撞撞冲进来。
此时何澈才起身穿好衣裳。
“大老爷!不好了!袁、袁府尊亲信幕僚带兵围了府邸!”
何内侍在前院,自然也是听见了这个消息,他以为自己的事情败露了,于是急忙找到何澈。
他脸色煞白,尖声道:
“咱家得走!若被拿住,殿下的大事就完了。”
“何内侍莫慌。”
此时另外何府两位老爷也赶了过来。
三爷何涵最快镇定,一把拉住他。
“两位兄长去前院周旋,我引何内侍从后花园密道离开。”
他转向两位兄长。
“务必拖延半个时辰。”
何澈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
“二弟,随我去见袁云归,记住,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何内侍的事半个字都不能提及!”
前院大门处,袁清晏依旧一袭士子襕衫,腰间悬着府尊令牌,身后三百府兵执戟列阵,将何府围得水泄不通。
"卑职见过袁先生,不知袁先生清早兴师动众,是为何故?”
何澈强作镇定,拱手问道。
袁清晏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卷公文。
“何明之,奉府尊令,查何氏勾结胡人走私盐铁一案,边军截获的商队印信俱在,族内弟子何川也己签字画押。”
他抬眼扫过何氏兄弟。
“人证物证俱在,请三位随我回衙等候发落。”
何润怒目圆睁。
“放屁!我何家世代忠良,怎会做出如此卖国之事,定是有奸人构陷。”
“二弟不可无礼!”
何澈突然厉声喝止,却在转向袁清晏的瞬间换上谄媚笑容。
听闻袁清晏道明来意,他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
“袁先生明鉴,此事定有误会。”
他躬身作揖,衣袖轻颤。
“寒舍新得了上好的龙井,不如移步内堂,容卑职细细禀明?”
袁清晏目光如刀,在两人脸上逡巡。
“何明之,令弟何在?”
何澈心头一跳。
“三弟染了风寒,未曾起身。”
就在此时,后花园方向传来一阵金铁交鸣之声。
原来何内侍按捺不住,命手下强行突围。
何涵阻拦不及,双方己然交手。
袁清晏唇角微扬。
“看来何三老爷的病,好得很快啊。”
不过片刻,一队府兵押着两人,从回廊走来。
何涵发冠散乱,嘴角带血,而他身旁的何内侍更惨,锦袍撕裂,面颊高高肿起。
六名护卫的尸身在青石板上拖行,划出数道暗红血痕。
“袁云归!”
何内侍挣脱钳制,尖声叫道。
“咱家可是二皇子跟前伺候的人!你们今日敢动咱家一根汗毛,明日就等着二皇子殿下的雷霆之怒!”
“住口!”
何澈厉声喝止,却为时己晚。
他踉跄后退两步,面如槁木,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被那泼天富贵迷了心窍,卷入这要命的漩涡。
“阉狗害我!”
何澈仰天悲鸣,喉间溢出一声凄厉的惨笑。
“天要亡我何氏满门啊!”
三兄弟在地,如今后悔己经来不及。
要是这个阉人打死不说,此事还有转圜之机,何府尚能保全一丝血脉,如今万事休矣!
袁清晏眸中寒芒乍现,电光火石间己洞悉关窍。
于是当机立断。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炸响,何内侍被打得踉跄数步,口中顿时溢出血沫。
而后面朝南方肃然拱手,声音冷若冰霜。
“大胆狂徒!竟敢凭空污蔑皇储!二殿下龙章凤质,岂会与你这等腌臜货色有所勾连?”
话音未落,他骤然转身对府兵厉喝。
“此獠假冒皇亲,罪不容诛!给我往死里打!”
府兵会意,当即按倒何内侍。
水火棍带着风声落下,起初还能听见凄厉哀嚎,不过二十棍后,庭院里只剩沉闷的击打声。
何家三兄弟面如土色,眼睁睁看着何内侍被活活杖毙在自家庭院中,死不瞑目。
“袁云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