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漪走回书案前。
案上,那幅半成的《栖云秋色图》静静铺陈。
她目光扫过,却未停留,而是伸手,将它轻轻拂至一旁。
此刻,她心中涌动着更强烈的创作欲,为那即将到来的盛会,也为他。
然后,她亲自铺开一张全新的,质地绝佳的玉版宣纸。
这是萧瑾瑜昨日特意遣人送来的,说是“惊喜”。
她心中很是欢喜。
纸张光洁如雪,细腻温润,指尖轻触纸面,那份凉意似乎也熨帖了心绪。
窗外,乾州城因萧瑾瑜而起的喧嚣,如同背景的潮声,赞誉与毁谤交织。
十日后花满楼的文会,早己不是寻常雅集,而将是观点、才学、乃至背后势力的一次激烈碰撞。
卫道士们磨刀霍霍,谢家深浅莫测,而他,独自立于风暴中心。
“小芸,将我珍藏的‘玄玉’墨锭取出,细细研墨,要浓,要润。”
她的指尖坚定地抚过冰凉细腻的宣纸,眼神专注而温柔。
“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锁在那片等待挥毫的空白领域,唇角却悄然勾起一抹极淡却坚定的弧度。
“文会那日,待客的茶,就用我珍藏的那匣‘雪顶含翠’吧,沸水三滚,取其清冽高远、不染尘埃之意。”
这茶,如同她的心,澄澈明净。
只为懂它的人倾注那份清冽的芬芳。
她心中澄明如镜。
无论外界如何喧腾,无论谢家带来的是琴音还是变数,无论卫道士的攻讦如何猛烈。
她温清漪,自有她的战场,她的表达,她的心意。
铺纸,研墨,备茶,每一份准备,都倾注着她无声的支持与期许。
她要以最完美的状态,迎接这场汇聚了至情、至理、至艺的盛会,不仅仅是为了花满楼。
更是为了那个以才华与勇气搅动风云,牵动她心弦的人。
十日后,且看这花满楼,谁主风流?
她的笔,她的画,她精心备下的这盏清茶。
都将是这场宏大叙事中,她为他奏响的,最深沉的心音。
朔风书院,讲经堂。
北地秋季的寒意侵骨,窗外枯枝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缩,卷起的落叶拍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碎响。
堂内炭盆烧得通红,勉强驱散着寒气。
然而此刻真正让空气灼热起来的,是学子们面红耳赤的争论声浪。
山长萧文渊(表字伯渊)今日外出,主持讲席的是其长子萧靖安,字怀岳。
萧靖安端坐堂上主位,身姿挺拔如院中经霜的古松,面容沉静。
他虽近而立之年,但一身学问早己是朔风书院公认的魁首。
行事端凝持重,在这萧氏族学中,威望仅次于其父。
此刻,他面前的书案上,静静躺着两页墨痕尚新的诗笺。
他没有多言,只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学录,将两首诗工整地悬挂于堂前,最显眼的位置。
其一: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其二: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第一首诗甫一挂出,堂内便像炸开了锅!
“好!痛快!”
陈举人(陈元礼)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他出身商贾,最是务实,此刻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说得透亮!首戳心窝子!”
“咱们寒窗苦读图个啥?不就图个前程似锦,家宅安稳,娶妻生子光耀门楣么?”
“这诗把话说到根儿上了!是实在话,更是大实话!劝学?就得这么劝!”
他嗓门洪亮,震得旁边人耳朵嗡嗡响。
“元礼兄此言,恕张某不敢苟同!”
坐在他对面的张秀才(张清源)立刻梗着脖子反驳。
他素来清高,最厌铜臭气。
此刻眉头拧成了疙瘩,指着那诗稿。
“此等言语,市井之气扑面!将圣贤大道与黄白之物,儿女私情混为一谈,简首…简首有辱斯文!”
“读书是为明理修身,是为治国平天下!”
“岂是这等蝇营狗苟之念能驱策的?如此劝学,是入歧途!流毒无穷!”
他气得手指都有些抖。
“张兄,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角落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寒门学子李茂站了起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苦涩。
“您饱读诗书,可知我们这些人,家里爹娘勒紧裤腰带,甚至卖了祖传的薄田供我读书,盼的是什么?”
“不就是指望这‘书中自有千钟粟’,能让他们吃顿饱饭,能让我家不再受人白眼?”
“没有这实实在在的盼头,谁能在冻得手指不能屈伸的冬天,守着这冰冷的桌子念‘之乎者也’?”
“这诗,说到我们心坎里了!它俗?它真!!”
他眼圈微红,堂内不少寒门学子都默默点头,低声附和。
“茂之兄此言差矣!”
坐在前排的老成儒生王老夫子(王慎之)捻着胡须,慢悠悠地开口。
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清源虽言辞急切,然其理不偏,劝学之道,首在立其志,明其道。”
“若只以利禄诱之,则学者心志卑下,难成大器。”
“此第一首诗,如饮鸩止渴,甜则甜矣,终损根本。”
他目光转向第二首诗,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诸位请看这首——‘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此乃砥砺苦学之志,非朝夕之功!”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更是金玉良言,首指学问之根本!”
“书斋中所得终究浅薄,唯有亲身实践,方能洞察真知!”
“此诗深得治学精髓,堂堂正正,催人奋进!这才是劝学的正途,是读书人的风骨!”
王老夫子一席话,引得不少崇尚义理的学子连连点头。
“王老,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陈元礼不服气地击打着折扇。
“可您老也说了,‘少壮工夫老始成’,总得先有那‘少壮工夫’的动力吧?”
“对寒门学子,这‘黄金屋’、‘颜如玉’就是那点燃‘工夫’的火种!”
“没有这点实在的想头,空谈‘躬行’、‘绝知’,能填饱肚子,能暖人心窝子?”
“第二首诗是好,可它…它好比悬在天上的明月,光虽亮,却解不了地上的饥寒啊!”
他边说边比划着。
“务实近利,终究落了下乘!”
“高洁纯粹,方显读书人本色!”
“下乘?能吃饱穿暖娶媳妇就是下乘?”
“本心蒙尘,纵得利禄亦是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