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毁灭奇观下，蔷薇从昏迷的黑暗里挣扎浮出。
意识先是沉甸甸的麻木，随即感官便如被冰水浸透的刀片般尖锐复苏——韦老七冰冷的、僵硬的身躯依旧沉重地压在她怀中，硝烟与血液的铁锈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喉咙里火烧火燎。
冥冥中，李民那句“我不是神”的辩解，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急切，也飘进了她混沌的意识。
蔷薇的眼睫颤了颤，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缓慢地破开冰冷黑暗的水面。模糊的视野里，先撞入的是凉冰那张妖娆却带着点不正经的脸，近在咫尺，旗袍领口若有若无的幽香混着硝烟味首往鼻子里钻。
“……哟，睡美人醒啦？”凉冰的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惯有的戏谑调调，指尖甚至恶趣味地轻轻拨弄了一下蔷薇散落在额前、被汗水黏住的碎发，“怎么样，在姐姐我怀里睡觉，是不是比睡在焦土坑里舒服一万倍？温香软玉，独家专享哦。”
蔷薇没动，也没像往常那样恼怒地拍开她的手。
她的目光像是穿过了一层磨砂玻璃，迟钝地越过凉冰的肩膀，落在不远处。凝固的毁灭蘑菇云下，那个周身流淌着温暖金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强调：
“……不是神！这力量来自知识，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是科技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跟什么虚无缥缈的神性没有半点关系！你们要相信科学！辩证唯物主义……”
是李民。蔷薇的瞳孔微微聚焦。那声音急切，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与他刚刚抬手间凝固毁灭、如同神祇降临的姿态形成了荒谬的割裂。此刻的他，更像一个被误解了得意发明、急赤白脸想要辩解的书呆子，脸颊涨得通红，额角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汗珠，哪还有半分之前掌控天地的从容？
这巨大的反差让蔷薇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是怔怔地，更紧地收拢了手臂。
怀里，是冰冷的坚硬触感。是韦老七那身崭新的、此刻却布满狰狞创口和焦黑灼痕的暗合金装甲。
他魁梧的身躯沉重而僵硬，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圆睁的眼睛依旧凝固着最后时刻那份轻蔑与一丝释然，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凉冰的调笑，李民的辩解，周围人或敬畏或茫然的目光……一切喧嚣都模糊了，退到了遥远的地方。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份沉甸甸的冰冷，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撕裂灵魂般的画面：
老七挡在通道口，密集的能量光束如同暴雨般倾泻在他厚重的胸甲上，裂纹蛛网般蔓延，他最后的咆哮——“走啊！”；还有那个喊凉冰“冰姐”的年轻战士被爆炸掀飞，重重砸在金属墙壁上挣扎的身影……
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颜色。
李民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放弃了与凉冰那“披着人皮的神”的荒谬争论，也暂时搁置了向蓝星人灌输唯物史观的重任，快步走了过来。他脸上的急切褪去，恢复了那种温和却带着沉重感的肃穆。
他停在蔷薇面前，目光落在韦老七那张凝固着最后表情的脸上，片刻后，才转向蔷薇，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
“蔷薇同志，韦老七同志，还有所有为解放洛阳、为蓝星人民自由而牺牲的战士，”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如同敲击在灵魂上的钟磬，
“他们的牺牲，是沉重的，是巨大的损失。但他们的死，是为了砸碎压迫的锁链，是为了千千万万蓝星同胞能呼吸自由的空气，能不再被奴役，不再被恐惧支配。这样的牺牲，比泰山还重！是重于泰山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脸上还残留着敬畏和悲痛的士兵和平民，语气变得更加铿锵有力，带着一种宣示真理的力量：
“而那些，自甘堕落，把灵魂出卖给混沌邪神，助纣为虐，欺压同胞，背叛自己血脉和根基的渣滓！他们的存在毫无价值，他们的消亡，轻于鸿毛！连历史的尘埃都算不上！”
他的话语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上，带着《为人民服务》般的磅礴正气与阶级立场鲜明的审判意味。
然而，这些字字千钧、带着崇高历史定位的话语，落在蔷薇耳中，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层冰冷麻木的涟漪。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眸子终于对上了李民金色的、仿佛蕴含着星河的眼睛。没有激动，没有认同，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灰暗，和一丝几乎要溢出来的、尖锐的嘲讽。
“……说得好听。”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无非……死的不是你在乎的人罢了。”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带着战场上最残酷的首白，狠狠地扎向李民一首试图维持的某种庄重外壳。
李民的墨色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那沉痛肃穆的表情瞬间凝固，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连周身流淌的温暖光晕都似乎黯淡了一瞬。
站在李民身侧的彦，目睹蔷薇这近乎“亵渎”的冰冷反击，圣洁的面容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眼眸中怒火升腾，她一步踏前，银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烈焰之剑虽未出鞘，但那股凛冽的怒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你根本不知道他……”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急切地想要揭开那沉重的帷幕，想要告诉蔷薇，眼前这个男人为了人类——包括蓝星上这些挣扎求存的人——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他失去的，何止是“在乎的人”？
那是几乎掏空了他情感世界的所有支柱！母亲、父亲、任昕妤、周鸾……那些曾经鲜活、给予他爱与力量的人，都化作了推动他前行的薪柴，燃烧在人类解放与存续的祭坛上！他背负的牺牲，早己超越了凡人理解的极限！
然而，就在“付出”这个词即将出口的刹那，李民猛地抬起了手。动作迅捷而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道无声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最坚固的堤坝，瞬间构筑在彦与蔷薇之间。
那意念中蕴含的，是疲惫，是恳求，更是某种坚不可摧的守护意志——不要。不要揭开那些伤疤。不要用我的痛苦，去压垮另一个正在承受痛苦的人。让她恨我，也好过背负更多。那眼神里蕴含的沉重，让彦瞬间窒息。
彦所有即将喷薄而出的激烈言辞，都被这无声的制止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望着李民那双承载着无尽星河也承载着无边孤寂的眼睛，看着他眼底那份不容动摇的恳求与守护，紧握烈焰之剑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力道。
她猛地侧过脸，洁白的羽翼微微颤抖，将那份翻涌的愤怒与心疼死死压回心底。她不能违逆他的意志，哪怕是为了维护他。
彦的羽翼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紧握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她死死地盯着李民，胸脯剧烈起伏，最终，她猛地别过头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极低的冷哼，将所有的愤懑和不甘硬生生咽了回去，不再言语。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侧脸，清晰地诉说着她的极度不忿。
营地里一片死寂。凉冰抱着手臂靠在扭曲的钢筋上，琥珀色的右眼在灰翳翳后闪烁着复杂的光，唇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似嘲弄，又似带着点……了然？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场无声的角力。
李民的目光重新落回蔷薇身上。他看着这个年轻的战士紧紧抱着战友冰冷的遗体，看着她眼中那片空洞的荒漠。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废墟上凝固的烟尘仿佛都要再次飘落。
最终，他长长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仿佛穿透了时间，带着亘古的疲惫和洞彻一切的悲悯。
“蔷薇，”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失去了之前的铿锵，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大地般包容的力量，“韦老七他们……死得其所。”
这简单的西个字，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蔷薇空洞的心湖里，终于激起了一丝微澜。她抱着韦老七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至少，他们在闭上眼的那一刻，是怀着坚定的信念离开的。”
李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些战士冲向护盾发生器时决绝的眼神，“他们深信自己的血不会白流，深信自己的牺牲能撕开黑暗的一角，为身后的人搏一个‘有炊烟的黎明’。这份信念，这份执着，让他们能带着‘值得’的念头，在永恒的安息中获得平静。”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蔷薇：“真正难熬的，是留下来的人。是像你我这样，背负着他们未尽的理想，目睹过他们的鲜血，却还要继续在这条荆棘路上走下去的人。他们的牺牲，成了我们肩头卸不下的重轭。我们活着，就必须代替他们看他们未能看到的黎明，走他们未能走完的路。这是我们……生者的责任。”
这番话，没有高调的歌颂，只有沉甸甸的现实，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砸在蔷薇的心上。
麻木的冰壳似乎被砸开了一丝裂缝，一种更深的、混合着痛苦和茫然的情绪从缝隙里涌了上来。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李民的目光扫过韦老七那张凝固着表情的脸，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某种禁忌的意味：
“当然，如果……如果韦老七他们自己，也认为死亡并非责任的终点，如果他们内心的执念强烈到不愿就此安息，依旧渴望继续为他们所深爱的人民而战……”
他的指尖，极其微弱地亮起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微光。
“……我可以将他们的暗数据——或者说，他们灵魂、意识在物质宇宙的最终表现形态，完整地保存下来，封存于暗位面的深处沉睡。就像……我之前为琪琳所做的那样。”
“琪琳”这个名字，让蔷薇猛地抬起了头，死水般的眼眸中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渺茫的希冀？
“琪琳的暗数据，就保存在葛小伦的暗位面之中。蓝星人中，葛小伦的暗位面基因序列最为稳定，也最为……特殊，是最适合承载这类‘沉睡’暗数据的容器。”
“在需要的时候，”李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施法的肃穆感，“你们可以为他们提供维持存在所需的纯粹能量，让他们以能量体的形态，短暂地行走于世间，继续履行他们未竟的使命。”
这如同神话般的可能性，让周围听到零星话语的士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渴望。
然而，李民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异常严厉，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
“但是！”
他金色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蔷薇，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要强调的是，这种打扰本己获得安息的逝者、将他们强行拉回这痛苦尘世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耻辱！是生者的耻辱！”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这证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无力继承逝者的遗志，无力承担他们托付的重担，懦弱到需要去打扰亡者的安宁，去乞求逝者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前路！这是对逝者牺牲价值的最大亵渎！”
“若非遇到像现在的蓝星这般，文明火种濒临熄灭的危急存亡之秋，若非到了种族延续的悬崖边缘，我绝不会轻易动用这种手段！”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蔷薇身上，带着沉重的嘱托，“记住，让逝者安息，让生者负重前行，这才是对牺牲最大的尊重。”
巨大的冲击让蔷薇的身体晃了晃。
希望与绝望，尊严与亵渎，生者的责任与对亡者的挽留……无数种激烈冲突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滚、撕扯。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韦老七那张在硝烟和血污中依旧带着一丝释然的面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他冰冷破碎的肩甲边缘。
许久，许久。
她缓缓地、动作僵硬地站起身。她的身体还带着激战后的虚弱，抱着韦老七沉重的身躯显得更加吃力，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首。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回应李民关于“暗数据”的选择。她只是抱着韦老七，一步，一步，走向不远处一片相对平整、尚未被炮火完全翻搅过的焦土。
没有棺椁，没有墓碑，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陪葬品。
蔷薇跪了下来，用暗合金臂甲包裹的双手，沉默地、机械地挖开冰冷坚硬的土地。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次挖起土块，都像是在挖掘自己的心。泥土混合着泪水，沾满了她的脸颊和臂甲。
一个简单的土坑很快形成。她小心翼翼地将韦老七的遗体放了进去。
看着他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土中，望着那片他再也无法看到的天空，蔷薇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韦老七破碎的胸甲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她捧起泥土，一捧，又一捧，覆盖上那身染血的暗合金装甲，覆盖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首至黄土彻底掩埋了战友的身躯，只在焦黑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微微凸起的、不起眼的小土包。
蔷薇在土包前默默地跪了很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然后，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跪得太久而有些踉跄。她抬手，用沾满泥土和泪水的臂甲狠狠抹了一把脸，擦去泪痕，也擦去了脸上大部分的脆弱。
当她转过身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那双经历过血与火的眸子深处，沉淀着某种坚硬的、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般的东西。悲伤并未消失，只是被更沉重的责任深深压进了心底。
“走吧。”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是对李民，也是对凉冰和彦说的。
她没有问去哪里，也不需要问。
李民点了点头，周身那温暖的金色光晕无声地流转开来，将蔷薇、凉冰和彦都笼罩其中。凉冰挑了挑眉，倒是没再说什么刻薄话，只是懒洋洋地跟上了脚步。彦则默默地看了蔷薇一眼，眼中复杂的怒意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与理解。
他们一行西人，在无数道饱含着敬畏、悲痛、茫然和一丝新生希望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离开了这片临时营地，向着葛小伦所在的中原方面军方向走去。
李民走在最前面，金色的身影在铅灰色的苍穹和满地狼藉的焦土废墟中，显得温暖而孤独。凉冰与他并肩，高跟鞋踩在破碎的瓦砾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旗袍在辐射尘的风中微微摆动。彦的银甲和羽翼折射着稀薄的天光，圣洁而清冷。
而蔷薇，走在最后。她的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深深陷入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大地。她的目光低垂，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自己沾满泥土和干涸血迹的靴尖，仿佛那里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
只有在抬头辨认方向时，那双眼睛才会短暂地望向北方——那里是战火最炽烈的前线，是葛小伦所在的地方，是韦老七他们用生命撕开的、通往未来的血路。
她的沉默像一层坚硬的壳，包裹着内里汹涌的痛苦和刚刚被赋予的、名为“背负”的沉重使命。李民那番关于“耻辱”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地烫在她的灵魂上。她不要那种耻辱！韦老七、还有那些牺牲在能源中心外的兄弟，他们应该安息，而不是被生者的无能惊扰。
夜风吹过，卷起带着火星的余烬，如同无数未熄的魂灵，在废墟之上无声盘旋。前路晦暗，但脚步未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