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漏掉了一个极为关键的环节。
朱标的身份不简单,他是大明的储君,未来的帝王。
眼下如果多出一位师傅倒也罢了,但这人却是充满风险的存在。
朝臣们怎可能轻易接受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他父皇又怎能放心把太子交托给柳白?
"你自己的行事风格,在凤阳的一切作为,都昭示着一点——虽有益于百姓,却触动了上层利益。
这是在架空皇权啊!"
"要是我来指导你,难免会招致更多非议,令你成为众矢之的。
稍有差池,你的性命恐都难保。
"
原本柳白觉得,这一席话定会让朱标心生犹豫。
没成想,对方目光反而愈发坚定起来。
"从前父皇曾命我紧握荆棘,我却怯懦不前,不敢直面苦痛。
"
"那次父皇当着我的面抓起荆棘,毅然剔除利刺,最后将那染血的枝条递给了我。
看着父皇伤痕累累的双手,我才悔恨当时为何如此软弱。
若有来世,情愿替父皇承受这锥心之痛,哪怕双手尽是鲜血也在所不惜!只因这是我应负的责任!"
说罢,朱标的泪水已悄然滑落。
这一刻,他深深感受到父亲的良苦用心。
他知道自己尚需努力。
可自从遇见柳白后才意识到,还有更高的目标可以追寻。
所以他对柳白格外殷切,就是希望这位奇人莫要轻易推辞。
"太子的想法我能懂,但若这般草率地答应收徒,我也怕你低估了这条路的分量。
一旦踏入便无回头余地,是否真能继承我的道统,还需仔细衡量。
"
"不知先生希望我做些什么证明决心呢?"
柳白凝视着朱标,眼中暗藏杀机。
他竟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表现。
朱元璋教育子嗣的方式果然不同凡响。
面前这少年既有能力,又敢于担当。
"既然太子执意求学,不妨行一件惊天之事——向陛下提议,废止八股取士之法。
"
此语一出,朱标的脸色顿时煞白。
废止八股?简直骇人听闻!他已然料想到父亲震怒时的情景。
"敢问先生,这是为何?"
八股文可是孔圣人的治世瑰宝。
四书五经通彻后,行走世间皆可从容应对。
为何偏偏要针对这沿用已久的制度?
更何况,这还是父皇亲自定下的科举大纲。
贸然建议更改,将来又该考什么呢?
朱标越琢磨越疑惑。
治理地方还可以找到依据,可这项提议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废止八股到底出于何意?对大明又有何裨益?
“太子殿下,您认为四书五经是否已囊括天下所有真理?”
柳白并没有回答朱标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一句。
趁着朱标思索之际,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厚纸,在朱标 curious的目光中,仿佛随意地折了起来。
经过一番思虑,朱标最终咬牙答道:“八股文承前启后,上继圣人之教诲,下启迪后世文人智慧,自是包含天下一切至理无疑!”
话音刚落,一道纸制的飞机便悄然从他眼前滑过。
那纸飞机轻巧地在客厅中飞行旋转,朱标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待纸飞机缓缓落地后,柳白的声音也紧接着响起:
“既然殿下如此笃定八股文蕴含万理,请您以四书五经中的至理,为我解释这张纸如何改变形状后,能飞得如此远,又为何能在无风的情况下于空中转折起伏。”
……
这算什么?这些根本没法用圣人的学问去说明啊!别说按照你的折法再折一个出来我做不来,就算是让我按照圣贤的经典理论去剖析原因,我也没那个本事!即便有八书十经也不顶用吧!
“怎么了?方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四书五经与八股文涵盖世间所有真理吗?难道无法解释其中原理?”
“这……这个……我……”
柳白不紧不慢地继续追问:“那咱们换个话题。
殿下对火铳和火炮应不陌生吧?请劳驾您用四书五经来阐述一下火炮是如何运作的吧。”
“这个……这个……”
你这问题哪里涉及什么大道理了?不过就是火药**爆炸后把铁弹推出罢了,这种事情怎么能拿四书五经解释清楚?经典里根本没记载这类东西嘛!
“柳兄,您这些问题……岂不是本该由工匠们回答?似乎和治国之道毫无关联……”
“殿下想说什么?这些东西确与治国安邦无关,可您细细想一想,四书五经里哪句论调能够用来说明凤阳城的管理制度?是‘子曰’还是‘之乎者也’?莫不是都派不上用场?”
此刻,朱标内心暗暗觉得,这柳白实在有些故意刁难的嫌疑。
然而这话终究未能出口,因为他深知,事实确实如柳白所言——经典之中,并未触及这些领域。
“殿下是否曾想过,春秋时期战场上,主力装备是战车,将士持青铜剑作战、配以长弓。
而随后各个朝代演进过程中,骑兵取代了战车的位置,铁剑取代了青铜剑的职能;直到如今,火铳渐显替代弓箭之势,火炮更让攻城变得轻松。”
“这些发明和变革难道是由圣人之言所教导出来的吗?”
随着柳白的话语娓娓道来,朱标开始感觉到心中某些原本坚固的想法出现了一些动摇。
圣人的言论或许并未完全覆盖所有的道理……
然而他犹豫片刻之后开口:“即便如此,我也难以直接奏请父皇废止现有的八股文科举制度啊,毕竟那是父皇亲自制定的……”
可话到一半,朱标发现,他竟无法为自己辩解下去了。
正如柳白之前所言,若跟随他学习,那人便会成为众人攻击的对象,处境极其危险。
一不小心,便会陷入永无翻身之地。
刚才自己还充满信心,但下一瞬间,就像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八股文确实能束缚天下学子的思想,使他们穷尽一生研究八股,无暇思考其他杂乱之事。
这看似如今是一大利好。”
“可是,我们是否也切断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那些专注于八股文的人,金榜题名后,又有多少懂得治国安邦?又有多少识得五谷丰登之理?”
“如果我们一直只用火铳、长弓和刀剑,某天若碰上武备更强的敌人,我们该怎么办?子孙后代又该如何应对?”
“牢记这一点,落后就会挨打,停滞不前就意味着退步!”
“太子殿下,请三思。
若是想学我的本事,就得有最基础的认识。”
落后就要挨打,停滞即为退步。
这两句话在朱标的耳畔回响不绝。
虽未亲身感触其中滋味,然而饱读诗书的他迅速明白了话中的深意。
如柳白所说,由八股文考试选拔出的学者中,识五谷者又有几人?这些问题不停在他脑中盘旋。
“太子殿下,不必匆忙做决断。
长途跋涉至此,还是先歇息片刻吧。”
看着朱标逐渐沉入深思的状态,柳白果断将其打断。
触及到知识和认知盲区的问题,太过纠结很容易让人闷闷不乐。
在柳白心中,朱标无疑是非常关键的一环。
他可不能让其心情抑郁下去。
“疲倦?不会,一点也不累。
对了,今日不是说凤阳有夜市么?能否麻烦柳兄领我去一观?”
一听到柳白有意结束会谈,朱标立时从沉思中跳脱出来。
他此次出行时间甚短,
主要借的是那批来求学的士子之名方才得以离开应天府。
时间无多,此刻的他只想多在这汲取些新奇见识。
“夜市啊……行吧。”
事实上柳白心里正想着你若不去休息,我就该去休息了!但鉴于朱标态度略显微妙,而且作为臣子来说,对方太子既说要去夜市溜达一圈,他又如何拒绝得了?
随即,在侍卫与锦衣卫暗影护卫下,柳白和朱标踏上了凤阳夜晚的大街。
刚出门便看到路两旁亮堂堂排列的路灯。
尽管光并不算强烈,却至少照亮了道路的边界,时不时可见一队巡逻的民兵走过。
“整个凤阳城每晚都点亮这些路灯吗?”
朱标凝视延伸到街尾的路灯皱着眉头问道。
“没错,每一处主干道都有灯光照耀,每段还有专人维护以免熄灭,这是为了夜间巡逻之人便于观察,也能提前发现匪徒踪迹。”
“应天府亦是如此吗?”
“自然是有。”
……
有?
开玩笑!这么多灯,一晚上的灯油得耗费多少?这些可是实实在在这的开支。
你以为哪里都像凤阳那样富裕啊?
“柳兄,凤阳城每年维持运转得花多少钱呢?”
走了一段路后,朱标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凤阳城不仅有路灯,老四还提过每条街道都有管理处。
此外还有环境卫生、车辆、食品健康、医疗体系、教育系统等一系列专门机构。
维持这些机构的运作肯定需要大量人力吧?既然是人力,那就离不开工钱。
难道这些工钱全是来自赋税吗?要是这样,柳白岂不是在私自截留赋税了?这要是被有心之人揭发,那可麻烦大了。
“凤阳的主要收入来源于两块:土地租赁,过去叫田赋;再就是商业税。
这两部分便是凤阳的税收来源。”
“而凤阳的日常开销一部分是向上申请的正常预算,其他则由各相关部门自行解决。”
“比如教书那边,百姓送孩子读书需交学费,这笔收入不仅能覆盖学校的运营,还会剩一点。”
“至于车管部门几乎零成本盈利,卫生服务虽然一直处于亏空,但至少提供了工作岗位。
总的来说每个领域都会有些盈余,整体平衡后形成了良性循环。”
听到这里,朱标明白了——原来凤阳城的运行根本不靠朝廷补贴,全靠自给自足!
想想应天府,每年都得拨巨款用于维稳治理,结果越花越脏乱差。
相比之下,这才显得多么扎眼。
这时柳白补充道:“其实凤阳县里原本挺宽裕的,只是去年又优化了一下道路,修路花了不少钱,请工人买材料,一下子把库房掏空了。”
这话就像最后的一击,直接将朱标的内心狠狠踩了一脚。
夜晚中的应天府安静祥和,打更的声音间或传来,给这份宁静注入了一丝生气。
街巷上缓缓行驶着一辆马车,最后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一位身姿婀娜的身影从马车上探头出去,看见了牌匾上的两个字:“徐府”。
这里是明朝军事天才、大将军徐达的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