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刚爬上柳梢头时,青石板路上的灯火己亮成了星河。
落子霖跟着华子月穿过卖糖画的摊位,耳边是孩子们举着兔子灯跑过的嬉闹声,可她的脚步却越来越慢——昨夜分别时沾在青衫上的泪渍还未干透,此刻被晚风一吹,竟泛起细密的凉意。
"阿霖?"华子月回头唤她,发间的珍珠步摇在灯火里晃出细碎的光,"你瞧那盏荷花灯,跟去年在镜湖见的多像?"
落子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她望着人群中攒动的乌发,忽然想起安子俊腰间那盏兔子灯——灯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胡萝卜,是她去年腊月里用烧红的银簪子烫出来的。"我...想去那边看看。"她指了指桥边挂着百盏灯笼的茶棚,没等华子月应声,便挤进了攒动的人潮。
茶棚前的糖葫芦串被碰得东倒西歪,卖花阿婆的茉莉筐险些被撞翻。
落子霖攥着袖中半块油纸角,那是昨夜从安子俊衣摆撕下的,还带着他身上沉水香的余温。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额角沁出薄汗,首到在茶棚拐角处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姑娘当心。"
熟悉的声线撞进耳膜。
落子霖猛地抬头,看见对方腰间悬着的墨玉坠子——和安子俊前日送她的那枚,连雕工都如出一辙。"安...安大哥?"她指尖发颤,去抓对方的衣袖,却在触及的瞬间顿住——这人的袖口绣着金线缠枝莲,而安子俊最厌繁琐,素日只穿月白或玄色的素纹衫子。
"姑娘认错人了。"男子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她鬓角的竹簪,"在下苏逸尘,与安王素未谋面。"
落子霖退到茶棚柱子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最疼的不是寻而不得,是寻到相似的轮廓,却在触及时被狠狠扯回现实。
她望着苏逸尘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昨日灯船上安子俊说的"再见"——他说"若有一想回来,我就在这里",可她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阿霖!"柳鸿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焦灼,"你跑什么?
华姑娘说你像被狼撵的兔子似的。"
夜澜风抱臂倚在桥栏上,月光漫过他眼角的泪痣:"她自己怕是都不知在寻什么。"他望着落子霖发白的唇色,声音软了些,"烟花要放了,去望星楼看最清楚。"
望星楼是城中最高的酒楼,三楼的雕花窗正对着中央的灯船。
落子霖跟着众人拾级而上时,听见楼下茶客们议论:"安王今日怎的没上灯船?
往年这时候早该领着百姓放河灯了。"
她的脚步顿在楼梯转角。
窗棂外,灯船的彩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船顶立着的修长身影——月白衫子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那盏兔子灯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是安子俊!
落子霖扑到窗前,指尖抵着冰凉的木格。
安子俊似乎有所察觉,偏头望来。
隔着二十丈的灯火,她看见他眼里有星子落进去,像极了那年她在寒潭边救他时,他裹着她的外衣,睫毛上沾着冰碴子说"我记着你的"的模样。
"砰——"
第一簇烟花在夜空绽开,是鎏金的牡丹。
落子霖望着安子俊腰间的兔子灯,突然想起昨夜他说"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她救过他三次,他护过她五回,可她是杀手,他是受百姓爱戴的安王,中间隔着的何止是灯船与望星楼的距离?
第二簇烟花升起来时,她终于看清那簇最亮的——在众人惊叹声里,绽开成野菊的形状。
野菊是她的小名,是千和悦用糖人棍磨竹簪时说"阿野最坚韧"的野菊。
落子霖摸了摸鬓角的竹簪,眼泪突然落下来。
她对着灯船的方向轻轻合掌,唇瓣动了动——她没说"保重",也没说"再见",只在心里念了句"要好好的"。
同一时刻,东辰皇宫的御书房里,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
东辰皓捏着千里加急的密报,指节泛白:"千和悦...是西曙王白薇雪下的手?"
"回陛下,暗卫在千姑娘尸身旁寻到西曙玄铁箭簇。"东方清澜单膝跪地,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白薇雪借和亲之名在边境囤兵,三日前己破了玉门关。"
东辰皓将密报揉成一团,掷进炭盆。
火舌舔过"千和悦"三个字时,他突然笑了声:"朕的皇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抽出腰间的玄铁剑,剑刃映出他泛红的眼尾,"传朕旨意,三日后御驾亲征西曙。
东方卿,你领三千玄甲军做前锋。"
"末将遵旨。"
当东方清澜退出御书房时,落子霖正跟着华子月等人走下望星楼。
夜市的喧嚣渐次退去,她望着脚边被风吹散的灯纸,忽然听见左羽裳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岳流风!
你把我的胭脂盒塞进行囊做什么?"
"那是怕你路上哭花了脸,有碍观瞻。"岳流风的调笑混着清脆的铜铃响,"再说了,你前日还偷拿我半块桂花糕——"
落子霖摸了摸袖中半块油纸角,转身时正撞进华子月关切的目光。"明日启程去楼云城。"华子月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柳大哥说那边的茶寮有蜜渍青梅,比京城的还甜。"
落子霖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火,忽然觉得心口没那么闷了。
或许有些路,总要自己走;有些人,总要放在心里。
她吸了吸鼻子,跟着众人往客栈方向走,身后传来左羽裳的笑骂和岳流风的辩解,混着夜市最后的喧嚣,像极了春天里融冰的溪水。
而在城外接官亭,柏不唯牵着青骓马立在阴影里。
他望着落子霖的背影,伸手摸了摸怀中的铁盒——里面是梅启贤临终前交给他的信,墨迹未干,写着"阿野的路,该她自己走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晨雾未散的客栈后院里,左羽裳的尖叫声穿透了青瓦。
"岳流风!
你把我的螺子黛塞到马料袋里做什么?!"她攥着半截染了干草屑的青黑色眉笔,发梢还沾着晨露,"昨日偷胭脂盒,今日偷眉笔,你当我是行走的妆奁铺子么?"
岳流风正蹲在枣红马旁系行囊,闻言抬头笑得肆意:"这不是怕你路上对着溪水描眉,把脸画成鬼脸吓着野兔?
再说了——"他拍了拍马背上鼓起的布包,"你前日还顺走我半块芝麻糖,我这叫等价交换。"
"谁顺你的糖了!
那是你自己揣在窗台上,被猫碰下来的!"左羽裳抄起马凳作势要砸,却在看见落子霖憋着笑的模样时泄了气,跺着脚把螺子黛往腰间锦袋里塞,"阿霖你评评理,哪有大男人总跟姑娘家抢脂粉的?"
落子霖正帮华子月系紧车帘,闻言抬眼:"岳大哥昨日还说要给我编草蚂蚱,结果转头就把左姐姐的桂花油抹了马鬃。"她指尖点着下巴,"依我看,他是嫌马不够花哨。"
"哎哎哎,这可冤枉!"岳流风跳起来,马缰绳被他拽得叮当响,"那是马夫说马鬃干硬容易打结,我想着桂花油润——"
"够了!"柳鸿鹄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他扛着长柄朴刀,刀鞘上还沾着晨露,"再吵下去,楼云城的日头都要落山了。"他瞥了眼蹲在墙根打哈欠的夜澜风,"夜公子,该启程了。"
夜澜风慢悠悠起身,指尖转着枚铜钱:"柳大侠急什么?
你那朴刀都等得,我们自然等得。"他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碎玉般的铜铃声混着青骓马的嘶鸣,惊得左羽裳的绣鞋差点踩进泥坑。
"有埋伏!"柳鸿鹄反应极快,朴刀"唰"地出鞘,刀光映得晨雾都白了几分。
落子霖的手瞬间按上袖中短刃——她虽己不是未出师的杀手,可多年训练让她在危险逼近时仍本能地绷紧脊背。
首到看清来者,她的短刃"当啷"坠地。
青骓马前蹄扬起,溅起的泥点落在柏不唯的月白外袍上。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发冠歪在鬓边,额角还挂着汗:"对不住对不住!
我昨日在接官亭等得犯困,今早迷了路,绕到北山脚才找对方向。"
"你..."落子霖冲过去,抬手要打他肩头,却在触及的瞬间收了力,"昨日说在城外接我们,怎么现在才到?"
"我也不想啊!"柏不唯苦着脸扯了扯马缰绳,青骓马打了个响鼻,甩着沾了草屑的尾巴,"这畜生许是记仇,我昨日喂它豆饼时多摸了隔壁枣红马两下,今早竟驮着我往反方向跑。"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对了,路上买了糖蒸酥酪,还热乎着。"
"柏兄弟!"柳鸿鹄的朴刀"哐当"插回刀鞘,瞪着他道,"你知不知道方才我刀都举起来了?
要不是看清是你,这会子你后颈该多道刀印子!"
"柳大侠刀下留情,柳大侠刀下留情。"柏不唯点头哈腰作揖,目光却扫过落子霖鬓角的竹簪,声音轻了些,"阿霖,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众人很识趣地散开——左羽裳拽着岳流风去检查马料,华子月蹲在车边整理药箱,夜澜风靠在院墙上继续转铜钱,柳鸿鹄则抱着朴刀守在院门口,说是"防着柏不唯再跑丢"。
落子霖跟着柏不唯走到院角老槐树下,晨雾里飘着淡淡的槐花香。
柏不唯摸出怀中的铁盒,盒盖打开时,里面躺着半页信笺,墨迹是梅启贤惯用的松烟墨:"阿野的路,该她自己走了。
莫要因我这把老骨头,困了你的江湖。"
"师傅...走前还念叨你总爱躲在他药炉后偷糖。"柏不唯指尖抚过信笺边缘的焦痕,"我去了趟终南山,把他的骨殖葬在当年教你练剑的崖边。
那地方能看云海,他说过最爱的。"
落子霖喉咙发紧,想起梅启贤最后饮下毒酒时,眼角还沾着笑:"阿野,你终究是比我想象中更韧的野菊。"她吸了吸鼻子,指着铁盒问:"那苏逸尘...昨日茶棚遇见的那个?"
"他是东辰暗卫的副统领。"柏不唯压低声音,"师傅临终前让我查的事,跟西曙王白薇雪有关。
苏逸尘的墨玉坠子,是当年我在杀手营见过的标记——"
"阿霖!
柏大哥!"左羽裳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该上路了!
柳大侠说再耽搁,要把我们的行李都绑马尾巴上!"
柏不唯迅速合上铁盒收进怀中,冲落子霖眨眨眼:"剩下的,等到楼云城再说。"
众人出了城门,晨雾渐散,山径上飘着野蔷薇的香气。
左羽裳和岳流风又吵起来——这次是为了谁该骑那匹最温顺的青骢马,岳流风说"姑娘家该坐车",左羽裳说"大男人该让着姑娘",吵到最后,夜澜风扔出枚铜钱:"正面左姑娘骑,反面岳公子骑。"
铜钱落在青石板上,是反面。
岳流风欢呼着翻身上马,却在触及鞍鞯时僵住——左羽裳不知何时在鞍上塞了团刺梅,尖刺扎得他"嗷"地蹦起来,惹得华子月和落子霖笑作一团。
柳鸿鹄扛着朴刀走在最前,忽然驻足指着路边:"你们瞧,那棵酸枣树下有只小奶狗。"
夜澜风凑过去,用铜钱戳了戳缩成毛球的小狗:"眼睛都没睁开,许是被母狗遗弃了。"
"怪可怜的。"华子月蹲下身,从药箱里摸出块软糕,"要不带着?
路上喂点米汤。"
岳流风揉着屁股凑过来:"我看行!
正好给左姑娘作伴,省得她总跟我抢东西。"
"你!"左羽裳作势要追打,却被小狗的呜咽声勾了魂,蹲下来轻轻摸它的脑袋,"好呀,就叫它阿团,圆滚滚的多可爱。"
柏不唯望着众人闹成一团,忽然觉得这趟旅途似乎没那么孤单了。
他拍了拍青骓马的脖子,目光扫过夜澜风手中的铜钱,又落在柳鸿鹄的朴刀上——江湖路远,总有些意外的相遇,和说不完的故事。
"走了走了!"柳鸿鹄扯了扯缰绳,"再磨蹭,阿团都要饿成阿扁了!"
落子霖望着前方被山风掀起的车帘,忽然想起梅启贤信里的话。
她摸了摸鬓角的竹簪,又看了眼走在身侧的柏不唯——有些路,虽要自己走,却也并非独行。
山径上的马蹄声渐远,只余野蔷薇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在说: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