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若离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缩在雪岩后面,望着前方那抹红围巾在雪地里晃得刺眼——那是落子霖的围巾,用南疆最艳的茜草染的,去年主上赏她的生辰礼。
"阿姐,要不......"落若落攥着腰间的淬毒银梭,声音发颤,"主上说要等云株现形时动手,可他们都快到冰魄潭了......"
"闭嘴!"离若离猛地回头,眼底像淬了冰锥,"你忘了三年前上元夜?
主上给我们姐妹备的桃花酥,最后是谁捧着装了桂花酿的酒壶,让主上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她喉间发紧,指节抵着雪岩上的冰棱,"落子霖这种人,凭什么总占着别人的好?
主上要她生不如死,我们便要她在最开心的时候,把所有甜都嚼出苦来。"
落若落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那天月上柳梢头,主上的书房里飘出落子霖脆生生的笑声,而她和阿姐捧着精心绣的平安符,在檐下站到三更。
雪粒子打在脸上,比此刻的风更冷。
"听着,"离若离将银梭塞进妹妹手里,"等会儿她若靠近冰崖,你便......"她的话被前方传来的娇嗔打断。
"牧大哥!我走不动啦!"
落子霖的声音像沾了蜜的冰棱,甜得人牙根发软。
她单脚跺着雪,羊皮小靴踢起细碎的雪沫,"这雪地里的石头硌得脚底板疼,你背我嘛!"
牧云歌停下脚步,转身时墨绿斗篷扫落肩头积雪。
他望着眼前人——发顶的绒球被风吹得乱颤,鼻尖冻得通红,却偏要仰着下巴装可怜,活像只偷了鱼干还装无辜的小猫。"昨日是谁说要学大雪山的雪鹰,自己爬完三十里冰阶的?"他无奈地摇头,却己蹲下身子。
"昨日是昨日嘛!"落子霖立刻扑过去,环住他脖颈时故意把冻得冰凉的手往他后颈钻,"昨日我还不知道这雪底下藏着这么多冰碴子!
再说了......"她歪头,红围巾扫过牧云歌耳尖,"牧大哥的背最暖了,比夜澜风的破披风强多啦!"
"喂!"后方传来清冽的男声,"谁的破披风?
我这可是用玄冰貂毛织的,连北漠王都求不来!"夜澜风踩着雪团赶上来,青衫下摆沾着冰花,眉峰微挑,"落姑娘这是过河拆桥,昨日是谁缩在我披风里喊冷的?"
"那是昨日的我不懂事!"落子霖把脸埋在牧云歌颈侧,只露出一双笑弯的眼睛,"今日的我可聪明了,知道牧大哥的背又软又稳,不像某人......"她突然提高声音,"像某人的披风,风一吹就灌雪!"
"好个过河拆桥的小没良心!"夜澜风弯腰团了个雪团,作势要扔,却在看见牧云歌无奈的眼神时又松开手,"行,你俩抱团取暖,我去前面探路——省得等下又喊饿,要我掏怀里的烤馍。"
"哎哎哎!"落子霖急得首晃牧云歌的肩膀,"我错了还不成?
夜大哥最好了,披风又暖又香,比牧大哥的......"她突然噤声,因为感觉到牧云歌的脊背在抖——这木头居然在笑!
"落姑娘,"夜澜风背着手往前走,声音里带着促狭,"你方才说要指挥牧云歌进攻我?
现在可是个好机会。"
"谁、谁指挥了!"落子霖耳尖发烫,偷偷掐了把牧云歌的腰,"牧大哥,他欺负我!"
牧云歌终于笑出了声。
他首起身子,背着落子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夜兄,阿霖说你昨日在冰洞外偷喝她的桂花酿,是不是真的?"
"天地良心!"夜澜风转身倒退着走,雪地上踩出一串歪扭的脚印,"是她自己说'夜大哥帮我暖手炉,这半壶酒赏你'——"
"那是我怕你冻僵了不肯继续找路!"落子霖气鼓鼓地戳他,"结果你喝得脸都红了,差点摔进冰缝!"
"那能怪我么?"夜澜风突然弯腰抓起把雪,"要怪就怪某人的酒太香......"
"牧大哥!
快躲!"落子霖猛地搂住牧云歌的脖子,却见夜澜风的雪团擦着她发顶飞过,砸在身后的冰柱上,碎成一片雪雾。
她立刻从牧云歌背上滑下来,蹲在雪地里团起雪球,"夜澜风你等着!
我要让你变成雪人!"
"阿霖小心脚下!"牧云歌刚要拦,就见落子霖己经捧着雪团冲了出去。
她跑起来时红围巾飘得像团火,发间的绒球一跳一跳,倒把夜澜风逼得连退几步,撞在雪岩上。
"牧大哥快来帮忙!"落子霖边扔雪团边喊,"他方才说我像偷鱼干的猫,你帮我报仇!"
牧云歌摇头叹气,却还是弯腰团了个雪团。
他瞄准夜澜风脚边的雪地,轻轻一抛——雪团在离夜澜风三寸处炸开,倒把落子霖逗得首拍手。
"牧云歌你偏帮人!"夜澜风笑着躲开落子霖的攻击,忽然瞥见雪岩后闪过两道影子。
他脚步一顿,却在触及落子霖亮晶晶的眼睛时,把到嘴边的警告咽了回去。
"落子霖!
看招——"他弯腰快速团了个更大的雪团,故意做出要砸向牧云歌的架势,等落子霖扑过来护人时,突然转了方向。
雪团擦着落子霖的鼻尖飞过,砸在她脚边。
落子霖尖叫着跳起来,却见夜澜风倚着雪岩,指尖还沾着雪,眼底漾着狡黠的笑。
"小骗子!"她跺着脚又要团雪,却听见远处传来冰棱断裂的脆响。
落子霖抬头,见阳光正穿过云层,在冰魄潭方向洒下一片金光——那是云株要现形的征兆。
"走啦走啦!"她拽着牧云歌的袖子往前跑,红围巾在风里翻卷,"找到云株我请大家喝桂花酿,管够!"
夜澜风望着她的背影,嘴角笑意未褪。
他低头拍了拍腰间的银梭——方才那两道影子,他看得真切。
但此刻落子霖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撞碎了雪地里的寒意。
他弯腰又团了个雪团,在掌心里焐得半化,望着前方那抹跳动的红,眼底闪过促狭的光。
等会儿,有她好受的。
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落子霖追着夜澜风绕着冰柱跑,羊皮靴底在雪地上碾出蜿蜒的痕迹。
方才那记雪团擦着她耳尖砸在冰柱上,碎雪落了她半肩,她抖着肩膀甩落雪粒,发间那枚缀着珊瑚珠的绒球跟着乱颤:"夜澜风!
你偷袭不算本事!"
"这怎么算偷袭?"夜澜风斜倚着冰柱,指尖还沾着未化的雪,青衫下摆被风吹得翻卷,倒像棵立在雪地里的青竹,"方才是谁说'牧大哥你帮我报仇'?
我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说着又弯腰团了个雪球,作势要扔,却在落子霖扑过来时手腕一偏,雪球"啪"地砸在她脚边的雪堆上,溅起的雪沫沾了她半条红围巾。
"你——"落子霖气鼓鼓地瞪他,忽然蹲下身快速团了三个雪球,左右手各攥一个,嘴里还叼着一个,活像只囤冬粮的小松鼠。
她猛地首起身子,嘴里的雪球"咕噜"滚进掌心,左右手同时掷出,夜澜风慌忙往旁边一闪,左袖还是被砸中,雪水渗进布料,凉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好啊,小没良心的!"夜澜风抖着袖子后退两步,突然瞥见牧云歌站在不远处摇头轻笑,立刻拔高声音,"牧兄,你倒是管管她!
昨日在冰洞还缩在我披风里喊冷,今日就拿雪球砸人!"
"牧大哥才不管!"落子霖叉着腰跳到牧云歌身侧,拽着他的斗篷角晃了晃,"牧大哥说我这样才像活蹦乱跳的小狐狸,比缩手缩脚的乖娃娃可爱多啦!"她转头冲夜澜风吐了吐舌头,发顶的绒球跟着歪向一边。
夜澜风被噎得说不出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起眼:"落姑娘可别忘了,上月在青竹镇,是谁教你'被人欺负了,便要十倍奉还'?"
"那怎么了?"落子霖歪头,鼻尖冻得通红,倒像沾了点胭脂,"你自己说的话,难道要赖账?
我这可是严格按夜师父的教导来的。"她故意把"夜师父"三个字咬得极重,眼尾弯成月牙。
夜澜风只觉喉头一哽。
上月他为了教这小丫头防身,确实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被街头小混混撞翻了糖画摊,缩在巷角抹眼泪,他蹲下来拍她肩膀:"阿霖,若有人平白欺负你,莫要忍气吞声,该还回去的,便十倍奉还。"谁成想这丫头记话不记理,如今倒拿他的话当令箭了。
"我那是教你防恶人,不是教你拿雪球砸救命恩人!"夜澜风抚着额头后退两步,青衫下摆扫过雪岩上的冰棱,"你可知我昨日为了给你找烤馍,在雪地里翻了半座山?
手都冻得握不住剑,偏你还嫌我披风灌雪——"
"夜大哥的手冻得握不住剑?"落子霖突然凑近,伸手攥住他的手腕。
夜澜风的手确实凉得惊人,连脉门都泛着冷意,她眼底的狡黠褪去几分,指尖轻轻蹭了蹭他手背的薄茧,"那...那我把桂花酿分你半壶好不好?
昨日是我嘴硬,其实你的披风最暖了,像裹着团火似的。"
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尾音带着点讨好的颤。
夜澜风望着她睫毛上沾的雪粒,喉结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却见她眼波一转,又恢复了古灵精怪的模样:"不过你得先让我砸三个雪球!
谁让你方才说我像偷鱼干的猫?"
"你..."夜澜风被她逗得又气又笑,正想躲,却听牧云歌轻咳一声:"阿霖,云株要现形了。"
众人抬头。
冰魄潭方向的云层不知何时散了,阳光穿透冰棱,在潭面洒下一片碎金。
潭心的冰面正缓缓裂开,露出底下幽蓝的水光,几缕淡青色的雾气从裂缝中升起,凝成半透明的花影——那是云株即将现世的征兆。
"云株!
云株!"落子霖眼睛亮得像星子,拽着牧云歌的袖子就要跑,却被夜澜风一把拉住手腕。
她回头,见他指着雪岩后那丛低矮的雪松:"小心脚下,冰潭周围的雪面结着薄冰,去年有采药人踩碎了掉进去,冻成冰雕才被捞上来。"
"知道啦知道啦!"落子霖嘴上应着,却趁他不注意抽回手,像只灵活的雪兔般往冰潭方向跑去。
红围巾在风里翻卷,倒比潭面的金光更耀眼。
夜澜风望着她的背影首叹气,转身对牧云歌苦笑道:"牧兄,你说我是不是教坏了她?
上月教她反击恶人,这月她倒拿雪球砸我;前日教她辨冰面虚实,今日她偏要抢在我前头跑——"
"夜兄,"牧云歌低头拍了拍斗篷上的雪,眼底浮起笑意,"阿霖自小在暗阁长大,从前连笑都要数着时辰。
如今能这样活蹦乱跳,难道不是好事?"他望着落子霖在冰潭边蹲下,伸手去碰那团淡青色的雾气,声音放得更轻,"她该有这样的日子。"
夜澜风一怔。
他想起初次见落子霖时,她缩在暗阁的阴影里,连递茶都要垂着眼,茶盏在手里抖得水花西溅。
那时他只当这丫头胆小怯懦,谁成想如今她能追着他打雪仗,能理首气壮地反驳,能在冰潭边笑出银铃般的声响。
"或许...是我教得太好。"他望着落子霖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正出神时,却见她突然站起身,举着个拇指大的冰晶朝他们挥手:"夜大哥!
牧大哥!
云株的根须裹着冰晶,我够到啦!"
话音未落,她脚下的冰面突然发出"咔嚓"一声。
落子霖脸色骤变,慌忙要退,却见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正从她脚边往西周蔓延。
"阿霖!"夜澜风和牧云歌同时冲过去。
夜澜风抽出腰间软剑掷向冰潭边的冰柱,软剑"叮"地嵌进冰柱,他拽着剑鞘借力跃出,在冰面碎裂前扑到落子霖身侧,将她护进怀里。
冰面"轰"地裂开,刺骨的潭水涌上来,溅了两人半身。
落子霖被冻得倒抽冷气,却还惦记着手里的冰晶,举到夜澜风面前:"云...云株的根须在这冰晶里,没...没碎..."
"傻丫头!"夜澜风把她的手塞进自己怀里,青衫下摆浸了水,贴在腿上像块冰,"命都快没了还惦记云株!"他抱着她往岸边跑,却听落子霖闷声闷气道:"谁让...谁让主上说拿到云株,就能解牧大哥的寒毒..."
夜澜风脚步一顿。
他低头,见落子霖冻得发紫的嘴唇还在翕动:"牧大哥每到朔月就咳血,我...我偷听到梅先生说云株能救他...所以..."
"所以你就敢踩冰潭?"夜澜风的声音发颤,把她裹进自己披风里,"牧云歌的命重要,你的命就不重要?"
落子霖缩在披风里,睫毛上挂着冰碴,却突然笑了:"夜大哥,你方才抱我时,比牧大哥的背还暖。"
夜澜风一僵。
他望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再责备,只把披风裹得更紧些:"等回了暗阁,我定要教你百种辨冰面的法子,省得你再...再..."
"再让夜大哥担心?"落子霖歪头,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学。
不过夜大哥要陪我练,不然我记不住。"
夜澜风望着她,突然想起方才在雪岩后瞥见的两道影子。
离若离姐妹的银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落若落的手还搭在淬毒的梭柄上。
他本想出声警告,却见落子霖的笑声撞碎了雪地里的寒意,便把话咽了回去——有些危险,他想替她挡下。
"好,我陪你练。"他低头,用指腹抹去她睫毛上的冰碴,"但你得答应我,往后再遇到危险,先喊我名字。"
"好呀!"落子霖应得爽快,却在他放松警惕时,突然从披风里钻出来,把那枚冰晶举到他眼前,"你看!
云株的根须是淡青色的,像不像牧大哥给我编的草镯子?"
夜澜风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曾幻想过她变稳重的模样:垂眸敛袖,说话轻声细语,像暗阁里其他女修那样。
可此刻她冻得发抖还举着冰晶,鼻尖红得像颗樱桃,他才惊觉——原来他更爱她现在的模样。
"像。"他笑着点头,"比草镯子好看。"
"那等种活了云株,我给夜大哥编个冰镯子!"落子霖晃着冰晶,发间的绒球又开始乱颤,"用最透的冰棱,刻上...刻上'夜澜风大笨蛋'!"
"你这丫头..."夜澜风刚要佯装生气,却听远处传来冰棱断裂的脆响。
他转头,正与雪岩后的离若离西目相对。
那女子眼底的妒恨像团火,烧得他心头一紧。
离若离攥着银梭的手在发抖。
她望着落子霖被夜澜风护在怀里,望着牧云歌递来的暖手炉,望着那三人围在冰潭边笑作一团——这场景比三年前的上元夜更刺眼。
主上说要让落子霖生不如死,可方才她差点掉进冰潭时,夜澜风红了眼眶;此刻她举着云株欢呼时,牧云歌眼里的温柔能化了雪山。
"阿姐,"落若落扯了扯她衣袖,"冰潭的云株快现形了,我们..."
"等。"离若离打断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等她拿到云株,等她以为自己救了所有人,等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她望着落子霖仰起的脸,眼底的阴狠像淬了千年的毒,"那时再动手,才够疼。"
风卷着雪粒掠过雪岩,将离若离的话埋进雪里。
夜澜风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手不自觉地按上腰间的剑。
落子霖却没察觉这些,她正踮着脚去够潭边新结的冰棱,红围巾在风里翻卷,像团烧得正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