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时,柳鸿鹄的队伍在一处溪畔扎营。
落子霖卸了马具,正蹲在溪边洗帕子,水纹里映出的脸还带着方才策马时的薄红。
身后忽然传来沉水香,比风里的更浓些,混着松木香,是她十六岁那年在破庙里闻过的味道——那时他伤得重,她翻遍药囊找金创药,他却笑着说"阿霖身上比药香"。
"阿霖。"
声音低哑,像被岁月磨过的玉,带着久别重逢的颤。
她手里的帕子"啪"地掉进溪里。
抬头时,月白斗篷的影子罩下来,帽檐下那张脸终于清晰——眼尾微挑,眉峰如刃,却在看见她时软成一潭春水。
正是记忆里总爱揉她发顶的少年,只是下颌多了道极浅的疤,藏在胡茬里,像道未愈的旧伤。
"真的是你......"落子霖站起来,手刚抬到半途又放下,指尖攥着帕子绞成皱,"你...你不是说要去漠北找什么..."
"找解药。"云晓轻羽摘了斗篷,露出月白中衣,正是她当年用半幅旧布给他裹伤时的颜色,"我中了寒毒,师傅说漠北雪山顶有冰蚕可解。
可等我拿到冰蚕,你己经跟着梅先生走了。"
篝火在不远处噼啪作响,映得他眼底泛潮。
落子霖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个褪色的布包——那是她离开破庙前塞给他的,里面装着半块桂花糕,"路上饿了吃"。
"我找了你三年。"他伸手,又停在半空,像怕碰碎什么,"去了江南的绣坊,塞北的马场,连苗疆的蛊婆都说见过穿月白衫子的少年问姑娘下落。
阿霖,我连你颈间玉坠的纹路都画给人看......"
落子霖突然扑进他怀里。
他的体温比常人凉些,许是寒毒未清,却让她想起十六岁冬夜,她裹着他的外衣守了他三天三夜,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阿霖的手好暖"。
"你走的时候,连张字条都没留。"她闷在他衣襟里,声音带着哭腔,"我以为...以为你嫌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小叫花子,嫌我只会舞刀弄剑不会绣花......"
"傻阿霖。"云晓轻羽的手终于落在她发顶,一下一下梳着她被风吹乱的鬓角,"我是怕拖累你。
寒毒发作时生不如死,我若死了,你要怎么办?"他低头,鼻尖蹭过她耳尖,"可这三年我才明白,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却见不到你。"
溪对岸传来夜澜风的口哨声:"哟,咱们的小杀手也会躲着人说悄悄话?"
落子霖猛地推开他,耳尖红得要滴血。
云晓轻羽却不恼,转身对那西人抱了抱拳:"几位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柏不唯挑了挑眉,拽着夜澜风后退两步:"华姑娘,柳兄弟,咱们去捡柴?"
"捡什么柴!"华子月捂嘴笑,"我看有人要赶人呢。"
西人说说笑笑往林子里去了,落子霖跺了跺脚:"你...你赶他们做什么?"
"做件重要的事。"云晓轻羽从袖中摸出根红绳,是她当年系在他腕上的,如今褪了色,却洗得极干净,"那年你说,红线系住就不会走散。
可我走的时候,红绳断了。"他托起她的手,小指上还留着当年系绳的淡痕,"阿霖,闭眼。"
落子霖闭了眼,听见红绳皮肤的窸窣声。
再睁眼时,两人的小拇指己经系在一起,红绳打了个双结,紧得像要嵌进肉里。
"这次红线另一端不会悬空了。"云晓轻羽用指腹蹭她指尖,"我在江湖上得了个名号,叫'红线郎君'——他们说我接的任务,只要系了红线,就是阎王殿也能给人捞回来。
阿霖,以后你的红线,我只系自己。"
落子霖抽了抽鼻子,突然用力拽他的手:"你要是再走,我就用柳叶刀挑了这根绳!"
"不走了。"他笑着把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得比战鼓还响,你听——咚,是阿霖;咚,还是阿霖。"
林子里传来华子月的大嗓门:"夜澜风你别踩我裙子!"落子霖慌忙抽回手,偏云晓轻羽还攥着不放,指尖在她掌心画圈。
"那西人...好像不太待见你?"她想起方才柏不唯看云晓轻羽的眼神,像是在看块难啃的硬骨头。
"柏不唯的剑,夜澜风的毒,华子月的针,柳鸿鹄的箭——都是江湖上数得着的高手。"云晓轻羽摸了摸腰间的玉箫,"我前两日替柳鸿鹄解了马贼的毒针,他夸我'比毒医谷的老头还利索';夜澜风说我抢了他'最快解药手'的名号,正跟我赌酒呢。"
篝火燃起来时,西人果然抱着酒坛回来了。
夜澜风把坛子往云晓轻羽怀里一塞:"红线郎君,敢不敢跟我比谁先喝光这坛烧刀子?"
"比就比。"云晓轻羽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不过输的人要给阿霖唱首《采莲曲》。"
落子霖红着脸去捂他的嘴,却见柏不唯望着云晓轻羽的玉箫皱眉。
待她凑近,听见柏不唯低声对柳鸿鹄说:"那玉箫是玄铁铸的,他方才用箫尾挑开我袖中短刃时,我竟没察觉......"
另一头,华子月戳了戳夜澜风的腰:"你没发现?
他解你毒针时用的手法,跟三年前灭了青蚨门满门的'红线'一模一样。"
"嘘——"柳鸿鹄扫了眼落子霖的方向,"小杀手护短得很,咱们可别在她跟前提这些。"
落子霖没听见这些,她正盯着云晓轻羽被火光映亮的侧影。
他笑起来时,那道浅疤跟着动,像道会说话的痕。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坠,忽然觉得,这三年的颠沛流离都值了——至少现在,她有了要护着的人。
此时的京都,晨钟刚响过三遍。
诸葛逸尘从金銮殿出来,玄色官靴碾过青石板,身后跟着鬼逸影。
南朝毅迎上来,手里攥着封染了朱砂的信:"东辰的东方清澜托人带话,说落子霖参军一事'动则引雷'。"
"东方家的人总爱故弄玄虚。"诸葛逸尘接过信扫了眼,随手扔进炭盆,"那丫头的剑法我见过,是把好刀。
战场上当先锋,能替我军撕开北戎的防线——至于雷?"他捏了捏腰间的虎符,"本将军打的就是雷。"
鬼逸影躬身道:"属下己安排'不死神将'混进军中,只等她入营......"
"慢着。"诸葛逸尘望着飘起的灰烬,"先别急着在战场动手。
她那支队伍里新来了个云晓轻羽,我查过,此人手段了得。"他眯起眼,"让千羽鸟去查查,这云晓轻羽跟落子霖是什么关系。"
"是。"
诸葛逸尘转身时,朝服下摆扫过炭盆,火星噼啪炸开。
他望着远处的宫墙,嘴角勾起抹冷笑——有些棋子,该动一动了。
暮色漫进诸葛府的雕花窗棂时,千羽鸟正立在书房檐下。
他素白的广袖被穿堂风卷起,露出腕间一道暗红旧疤——那是十二岁那年,他替千和悦挡下的火盆碎片。
"进来。"
门内传来诸葛逸尘的声音,像浸了冷铁的水。
千羽鸟敛了袖角,掀帘而入。
烛火在青铜鹤首灯里晃了晃,照见案后那人正着半块残玉,正是前日千羽鸟从北戎细作身上搜来的——与三年前千和悦尸身旁那半块,纹路严丝合缝。
"查云晓轻羽的事,可看出什么?"诸葛逸尘抬眼,目光扫过千羽鸟发间那支青玉簪。
那是千和悦亲手雕的,用的是他们幼年在南溪山捡的玉髓,"他与落子霖的红线,系得比江湖传言还紧。"
千羽鸟喉结动了动。
案角的铜漏滴答作响,他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雨夜。
千和悦裹着他的旧披风冲进破庙,发梢滴着水,怀里却护着半块烤红薯:"阿兄,我偷了厨房的火折子,咱们烤红薯吃。"她那时总爱说"红线",说等攒够银子,要在两人腕上系最粗的红绳,"这样就算走散了,一拽绳子就能找到彼此"。
"千统领?"
诸葛逸尘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千羽鸟垂眸,看见自己指节因用力泛白——方才摸向发间玉簪时,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云晓轻羽的玉箫是玄铁所铸,箫管里藏着七根淬毒银针。"他的声音比平日更哑,"属下还查到,三年前青蚨门灭门案,现场留有半截红线,与他今日系在落子霖手上的......"
"与千和悦当年系在你腕上的,是同一种红绸。"
诸葛逸尘突然截断他的话。
案上残玉被他重重一按,裂纹里渗出暗红血渍——那是方才他用指甲掐破掌心挤进去的,"你妹妹死的那晚,北戎刺客刀上的血,也是这种红。"
千羽鸟猛地抬头。
烛火在他眼底碎成星子,恍惚又看见那夜的血。
千和悦穿着他送的蓝布衫,倒在青石板上,腕间红绳被利刃割断,半块玉坠滚到他脚边。
她最后一口气呵在他手背上,说的是:"阿兄,红绳断了......你替我系好......"
"北戎人用千和悦的血祭旗。"诸葛逸尘将残玉推到他面前,"那半块在我这儿,另半块在北戎左贤王帐中。"他的拇指碾过玉上的裂痕,"你说,若让落子霖的剑捅进左贤王心口,是不是比你亲自出手,更合'红线'的寓意?"
千羽鸟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半块玉。
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像极了千和悦断气前,他握住她的手时的温度。
窗外有夜枭掠过,啼声惊得烛芯爆了个花。
他听见自己说:"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诸葛逸尘起身,玄色大氅扫过案角的军报,"明日让鬼逸影送你瓶'忘川',喝了它,查案时手才不会抖。"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对了,千和悦的牌位,我让人移到祠堂了。"
千羽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忽然想起千和悦十五岁生辰那天。
她举着竹蜻蜓在院里跑,红绳在腕上晃成小灯笼:"阿兄,等我嫁了人,你要做最威风的送亲客!"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袜底绣的并蒂莲——那是她偷偷跟绣娘学的,说要绣给未来的夫君看。
可她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腕间红绳断在刺客刀下,袜底的并蒂莲染了血,像朵开败的花。
千羽鸟摸出发间玉簪,在烛火下照了照。
玉髓里的絮纹还是当年的模样,像南溪山的云。
他将残玉与玉簪并在一起,忽然发现两者的裂痕竟能严丝合缝——原来千和悦出事前,早将玉髓一剖为二,一支雕成簪子给了他,半块收在贴身荷包里。
"阿妹。"他对着残玉轻声说,"红绳断了,阿兄替你系。"
窗外的信鸽忽然振翅,掠过月亮时投下一片阴影。
千羽鸟将残玉收进袖中,广袖垂落,遮住腕间那道暗红旧疤——那里曾系过红绳,如今空着,却像有团火在烧。
廊下传来鬼逸影的脚步声,捧着个青瓷瓶。
千羽鸟过"忘川",指尖触到瓶身的凉,忽然笑了。
这笑极淡,却比哭更让人心惊——他想起千和悦说过,红绳系紧了,就算到了阴司,也能拽着彼此的魂回家。
而他要拽的,不止是妹妹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