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笼门“哐当”一声关上,李岩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
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他抹了把脸,手背上沾着不知是自己还是伊万的血。
“李管事,这边请。”
一个穿黑绸短褂的汉子等在通道口,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冷得像黄浦江底的石头。
李岩跟着他穿过嘈杂的人群。
观众席上,几个白俄女人正用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对他指指点点,旗袍开衩处露出裹着丝袜的大腿。
赌赢了的商贾们举着香槟欢呼,赌输了的洋行职员则骂骂咧咧地把票根揉成一团。
“冯爷在雅间等您。”汉子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推开门,鸦片烟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
冯敬尧斜倚在红木榻上,两个穿高开衩旗袍的姑娘正在给他捶腿。
祥叔站在阴影里,手里把玩着一对包浆锃亮的核桃。
“好身手。”
冯敬尧吐了个烟圈,灰白的头发在煤气灯下泛着油光,“伊万可是连胜七场的拳王,没想到栽在你手里。”
李岩的肋骨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站得笔首:“侥幸而己。”
冯敬尧轻笑,从怀中取出个牛皮纸信封推过来:“这是你的。”
信封没封口,露出一叠美钞的边角。
李岩没动,只是盯着冯敬尧右手把玩的沉香木佛珠——深褐色的珠串间,有颗暗红色的珊瑚珠格外扎眼。
“坐。”冯敬尧用烟枪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祥叔,给李管事倒酒。”
祥叔慢悠悠地走过来,马褂下摆扫过波斯地毯。
他倒酒时,李岩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三年前清理门户时留下的。
“三十年的花雕,活血化瘀。”冯敬尧看着李岩一饮而尽,忽然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李岩握杯的手微微收紧。瓷杯上的青花缠枝纹硌着指腹,冰凉细腻。
“码头最近货量增加了两成。”他谨慎地回答。
冯敬尧突然大笑,笑得咳嗽起来。
旁边的姑娘连忙递上痰盂,他吐了口浓痰,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等门关上,他的笑容像退潮般消失了。
“王虎死了。”
李岩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三天前那个雨夜,王虎浑身酒气地闯进他住处,说要为妹妹报仇。
当时窗外电闪雷鸣,王虎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今早在苏州河捞起来的。”祥叔突然开口,核桃在他掌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绑着磨盘,肺里都是淤泥。”
冯敬尧站起身,缎面拖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他走到李岩身后,枯瘦的手指搭上他的肩膀:“你说,背叛我的人该是什么下场?”
李岩闻到老人身上混杂着檀香和腐肉的气息。
他盯着墙上那幅《猛虎下山图》,画中的老虎正扑向一只惊慌的麋鹿。
“三刀六洞,帮规第七条。”
肩膀上的手指突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冯敬尧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那你知道王虎的妹妹是怎么死的吗?”
李岩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记得李虎跟他说过,三个月前码头起火,他妹妹小桃红没能跑出来。
当时所有人都说是意外,可李虎却说是冯敬尧的手笔。
他一首想报仇,可是苦无没有机会。
“澡堂准备好了。”祥叔突然说。
冯敬尧松开手,又恢复了那副慈祥长者的模样:“走,泡个澡解解乏。你这身伤,得用我的独门药浴。”
穿过两道月亮门,后院的青砖地上蒸腾着热气。
露天浴池用太湖石砌成,池水上飘着当归和藏红花的药包。
两个赤膊的壮汉守在廊柱旁,腰间别着斧头。
李岩脱下血迹斑斑的短褂时,注意到冯敬尧胸口纹着关公像,但关公的眼睛被人为改成了诡异的红色。
老人背上的刀疤像蜈蚣般蜿蜒到腰际,那是二十年前青红帮火并留下的。
“下来吧。”冯敬尧迈进池子,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池子水,杜月笙都泡过。”
滚烫的药水浸透伤口,李岩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
月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洒下来,在水面碎成无数银币。
“王虎的事,你早就知道吧?”冯敬尧闭着眼睛,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岩看着一片枯叶漂到两人之间:“他喝醉说过要报仇,但没说具体计划。”
“为什么不告诉我?”
“无凭无据。”水汽模糊了李岩的视线,“而且……”
“而且什么?”
“小桃红确实死得蹊跷。”
池水突然剧烈晃动。
冯敬尧猛地睁眼,旁边的壮汉立刻上前一步。李岩绷紧肌肉,随时准备应对攻击。
但冯敬尧只是拍了拍手:“拿酒来!”
祥叔端着漆盘过来,上面放着两盏温好的黄酒和一碟姜片。
冯敬尧抿了口酒,突然说起看似不相干的事:“下个月英国人的货轮到港,船上有一批特殊货物。”
李岩静静等着下文。
池边的煤气灯被风吹得摇晃,在他们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我要你亲自接手。”冯敬尧递来一盏酒,“原来的管事太贪心,昨天喂鱼去了。”
李岩接过酒杯,看见杯底沉着一点朱砂——这是青帮认亲的暗记。
他心头一震,明白这是正式接纳他进入核心圈子的信号。
“谢冯爷栽培。”
冯敬尧笑着往池边一靠,露出脖子上挂着的翡翠弥勒佛:“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记住——”
他突然抓住李岩的手腕,“上海滩每天消失的人,比外滩的落叶还多。”
回码头的路上,李岩的黄包车经过苏州河。
月光下,几个渔民正在收网,网里闪着银光的除了鱼,还有半个被泡胀的皮箱。
车夫加快脚步,哼起一首码头工人常唱的小调:“三月里来桃花红,妹妹等哥在桥东……”
李岩摸了摸藏在鞋底的刀片。
他知道,从今晚起,自己才算真正踏进了上海滩这个吃人的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