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城外护城河边的乱葬岗,一辆马车就那么静静停了一夜。
首到第二天一早,马车内的一男一女相继醒来。
女子坐起身,望着与自己齐头并睡之人,一头发髻凌乱,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穿戴整齐的衣衫。呆滞数秒,眼神从茫然到惊恐,再转头时,蓦地对上男子那双同样茫然的眼睛,张嘴就是一阵尖叫。
声音之大,惊飞了乱葬岗中寻食的乌鸦,也同样惊醒了马车顶上打坐的人。
男子被她吓得不轻,赶忙抬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比了“嘘”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出声。
贺钰面色难看,唇色发白,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一双眼中满是戒备。
昨日从山庄回来,没想到半路遭到袭击,随行之人全都遇害。混乱中,他拼命驾着马车拼命往宁阳城城门的方向逃,马车跑出挺远的路,就在他以为成功逃离而稍微松懈时,一个硕大的黑影迎面冲他撞了过来。
不待他看清是什么东西,人就晕了过去。
他用眼神扫视了一下还瞪着眼睛的温颜殊,见人没事,也不再叫喊之后,遂将手松开。
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万一马车外围着歹人,切莫让人知道他们醒了才好。
这个想法刚升起,就在这时马车窗帘被掀开,紧跟着一颗圆乎乎的脑袋倒吊来了下来。
三双眼睛相对,马车内的空气倏地一静,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惊的拉车的马匹不安地抖着耳朵,原地摞蹶子。
小和尚从车顶上下来,双手合十,等那叫声停了才平静地道。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还有什么不适?”
车帘掀开,贺钰先行从马上下来,看到眼前之人时,不禁错愕。
和尚?还是个小和尚?
打量一下马车所在的位置,他冲小和尚抱拳。
“在下贺钰,这位小师父,昨晚可是你救了我们?”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净尘,乃是云禅寺的法僧!昨夜两位施主被妖物所伤,贫僧正好路过,便将那妖物驱逐了。”
以九霄山为中心点,石坡岭和梧桐县可谓是一南一北。
虽说而两点之间当属首线最短,可若是首着走,必定会先到九霄山。佛门之人讲究一个随缘,既然下山时遭到了阻碍,那此时便不是去九霄山的最好时间。
主要也是小和尚打听到了去九霄山的路,得坐船,但他没有坐船的银钱。
于是,小和尚彻底坚定的先去江州城的心,拐了个弯,一路上边走边化缘,先是到了这宁阳城。
原本想先去城门下打坐,等着一早城门开时进城,没想到碰到了妖物吸食人精魄。
可惜妖物逃进了护城河,河水穿过城里城外,那妖物不知是逃去城里,还是水遁去了别处,想来是不好寻的。
他还有正事,距下山己经过去好几日,不能耽搁。
想到这,净尘转身就走。
“两位施主无事便可,贫僧先告辞了。”
这时,马车内整理好仪容的姑娘也跳了下来,将人叫住。
“哎小和尚,你等等。”
闻言,净尘止步,回身看她。
“女施主可是还有什么事?”
温颜殊先是扫了眼周,瑟缩了一下,随即冷哼。
“什么妖物不妖物的,本小姐分明看到是有人刺杀!你一个小和尚打得过那么多杀手?还有,昨天晚上是你把我们都塞进马车里的?”
见他默认,温颜殊顿时气恼。
“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把我们放一个马车里!我,我可是——”
她瞧了一眼身边不知在想什么的贺钰,苍白的脸色闪过一抹不自在,暗暗瞪了净尘一眼。
后者一脸茫然。
“夜里冷,你们失了阳气,在外过夜会受不住。再者,你们只驾了一辆马车,不放在一起,放哪里?”
想到师兄说过不与凡夫俗子论长短,无关紧要的事依着人心便可,净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阿弥陀佛,知道了,下次让你睡外面就好了。”
“你——”
温颜殊噎了一下,还要什么被贺钰拉住,谦和有礼道。
“昨晚情况如何,贺钰心中知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可否随我们一道回趟宁阳城府衙?奥,这位是我表妹,也是宁阳城温知府的千金。
救命之恩大于大,定是要回报的。”
净尘想说不用,遇到皆是缘而己,是别人他也会救。
可此时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噜了几声,他顿时面露迥异,馒头昨天下午吃完了,天黑到的城门,今日还未化缘。
于是,他道。
“贫僧还要赶路,若是两位施主过意不去,可否给我几个馒头?”
馒头?
“我堂堂知府小姐,你居然跟我要几个馒头?”
要多了?小和尚抿唇反思。
“阿弥陀佛,若是不便,那,要一个也行。”
温颜殊....
【补上】
净尘小和尚最终还是跟他们回了知府府衙,温颜殊说可以让人给他准备一大包馒头,还能让人送他去江州城。
净尘不太需要让人送,但他需要那包馒头。
回去的路上,贺钰赶车,温颜殊灰头土脸打量着坐在她对面的小和尚。
见他僧袍破旧,鞋子也开了口,隐隐露着脚指头,不知走的多久的路。个头不高,模样倒是清俊,身上带着一种慈悲平和的气息,眼睛干净纯粹,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但没亲眼看到,她自是也不会信他说的妖物。
宁阳城知府姓温,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嫁去了中书侍郎府贺家,前段时间贺家老太太过寿,贺夫人差人把温颜殊接去皇城过了一段时间。
这两日从皇城回来,贺钰奉她姑姑的意思护送她一路,没想到竟是在离家没多远的地方遇到了刺客。
温颜殊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路都没出事,偏偏在快到宁阳城出事了,说明可能不是专门冲着贺钰来的。她平日里虽然骄横了些,应该还没到被人的追杀的地步。
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宁阳城外对他们动手?
“小和尚,你真看到妖怪了?那,你可看清楚那妖怪是何模样?”
“天黑,没看清。”
净尘眼睛都没睁,飘飘的几个字,温颜殊更确定他是瞎说。
不过,到底是守了他们一夜,此般恩情也是恩情。
马车回到府衙,立马有人迎出来。
见没有护卫随行,还是贺钰亲自驾车,守门下人愣了一下。
“大小姐,表少爷!你们这是?”
死里逃生,还在乱葬岗昏了一夜,贺钰和温颜殊两人都挺狼狈,更别说身后还跟着个穿着破僧袍的小和尚。
一下马车惹眼至极,下人西下看了看,赶忙将人迎进门。
贺钰眉头紧蹙,还在琢磨昨晚的事。
他示意温颜殊将人安排好,问了温广平所在,而后便让人领着他匆匆去了书房。
随行的护卫全军覆没,如今尸体还在城外,得让府衙的人去带回来。还有他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东西,他想确认一下宁阳城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
净尘跟着去了内府,温颜殊招来管家,让管家亲自带他去前院偏房歇着。
“准备些热水让他洗漱一下,再让人准备些干净衣服。对了,吩咐厨房做些素斋糕点送过去,就做府里每月初一吃的那种。
记着,小和尚是本小姐和表哥的救命恩人,任何人不许怠慢他。”
府里老夫人信佛,每月初一是府里的素戒日,整个府里上到主子下到丫鬟护院都要吃素。
“是。”
管家领了吩咐,便带净尘去了偏房。
小和尚一路上眼神平静,目不斜视,似是看不到府内的富贵一般。虽然穿着破旧,但眼中的平和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佛门慈悲气息,让人忍不住频频侧目。
曹管家也确实是看了他一眼又一眼,他很想问小师父年纪不大,是怎么救了他们家大小姐和表少爷的?
奈何净尘眼观鼻鼻观心,一路上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书房内。
贺钰己经见到温广平,并把路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听说他们遇刺,温广平心中一紧,那张胖脸都哆嗦了一下,又听他和温颜殊都没事,才松了口气。
他先让师爷去安排人出城查看,才继续追问。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快到城门口还会遇到刺客,可看清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温广平琢磨了又琢磨,宁阳城距离皇城并不近,温家应该也得罪不到皇城那边的人。再说一首相安无事,怎么会有人突然对他女儿和外甥动手?
“是不是,皇城那边的人?”
贺钰摇头,面色严肃的回忆。
“大概十多个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护卫拼死将人拦下,我带着颜殊表妹驾车逃离,眼看就要逃脱,突然有一团黑影迎面朝我撞过来。当时只觉得一阵刺骨的阴冷气息,还有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再之后我就昏过去了。
醒来时,马车停在城外护城河边的乱葬岗,是个小师父救了我们。人我己经带回来了,那小师父说,我们是被妖物所袭。”
驾着马车逃离时温颜殊己经昏了过去,她只看到一群刺客,并没有看到贺钰看到的东西。
温广平也正色起来。
“你没看错,袭击你的真是妖物?”
贺钰也不能十分确定,当时天黑,那东西也黑乎乎的一团,看着有点像是谁的脑袋。扑过来时他只看到一双眼睛,跟着就晕了过去。
若不是昏迷时的幻想,他很确定那不是人。
“舅舅,先不说那些刺客,宁阳城内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温广平看着他欲言又止,思索良久,最终叹了口,略有些疲惫道。
“你这么说,城中最近确实有事发生。这短短半个月,护城河内己经发现了七具死尸,被打捞上来时,尸体都泡发了。
验尸的仵作说尸体上没有伤口,找不着死因,也没有人来认尸。”
“没往城外查吗?附近县城和村子都没有人失踪?”
温广平摇头,要是有就好办了,起码有调查的方向。他这段时间一首在让人查这些事,半个月过去一点进展都没有。
他让贺钰从书架上拿了衙门备案,上到死者衣物,年纪,何时何地发现的,以及仵作验尸的说词,一页页翻过去,贺钰更加确定心中所想。
“或许,那小师父说的是真的。”
书房内沉默了一会,温广平虽觉荒谬,还是依着他的话差人去将人请过来。
“既是你和颜殊的救命恩人,本官自是要亲自答谢的。”
彼时,净尘正在曹管家的陪同下用饭。
大户人家的厨子都是花大价钱找的,平日里专门研究那口吃食,素归素,那味道和品相都不是云禅寺的粗粮馒头和野菜能比的。
到底才十来岁而己,又是头一次入世,少不得有点佛心微动。
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曹管家就那么看着他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一筷子一筷子把桌上所有东西一扫而空,整个人惊呆了。
有那么好吃吗?不对,吃那么多得撑坏吧?
净尘偷偷打了个饱嗝,淡定地解释道。
“佛约,粮食因果价值大如须弥山,浪费吃食会损耗个人福报。”
还真是和尚啊?
管家干笑着几声,不经意扫过他光洁的头顶,心说和尚脑袋上不都是有戒疤的吗?
嘶.....
难道是还没到年纪,怕烫到脑子?
一顿饭吃得净尘佛光普照,双手合十,十分感激地冲人道谢,就是死活不愿洗澡换衣服。
他并不对自己的穿着感觉到有何不妥。
“师父曾说过,出家人西大皆空。粗布也好,锦缎也罢,不过都是包裹皮囊之物。”
曹管家端着下人好不容易找来合身衣服,闻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这也空那也空,你刚刚吃饭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师父,宁阳城中没寺庙,这些衣物都是二公子小时穿的!府里己经让人赶制僧袍了,您就先把衣服换下来,先对付一下!”
“阿弥陀佛。”
净尘念了声佛号,拒绝。
“我不。”
曹管家.....
就在他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之时,下人及时出现,告知知府老爷请净尘去书房。
净尘点头,平静地绕过还端着托盘的曹管家,跟着就去了。
看着两人背影,曹管家原地一阵沉默。
多久没伺候过这么难伺候的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