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之墟的阴影在脚下蔓延,三人踏过残破神殿与骸骨堆积的甬道,每一次战斗后短暂的喘息间,温霜的鼻翼总会捕捉到一缕若有似无的气息。
松针的清冽,混杂着古老草药干枯后的微涩回甘,像冬日雪后森林深处的冷冽与安宁。这味道……太熟悉了。温霜蹙眉,记忆像蒙尘的画卷,总差那么关键的一角,无法清晰显现来源。东邑山?空戎药田?亦或是……某个更深、更模糊,带着冰冷抗拒意味的影子?
最浓烈的时刻,总在他斩杀凶兽后气息微喘,或是在歇息时盘坐凝神之际逸散出来。越是靠近,这气息就越清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好奇和疑惑越收越紧。
“赵也……”又一次踏过坍塌的石门,温霜状似无意地靠近一步,鼻尖微动,“你身上的松香味……好特别。还有一种……嗯……像……像‘寂生草’晒干后的味道呢?”她歪着头,澄澈的眼眸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探究,纯粹得近乎无辜地看向他。
面具下的司南也眸光瞬间沉凝,脚步却毫无停顿。“早年沾染的癖好,习惯与草木金石为伴罢了。”声音透过面具,没有一丝波纹,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眸底。
温霜哦了一声,点点头,似懂非懂。但那股熟悉感并未消失,反而像落石入潭,荡开的涟漪触及了记忆深处的某个封印角落——星月楼那沾着酒气的下巴抵在她肩头,发烫的脸庞贴她的脖颈时、深夜与她在溪边道别时、甚至在更早洪境被他背负时……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冷冽松香,缠绕着同样的草药余韵!
(是他?是他吗?那总是冷傲寡言,但一出口就是带针扎人的司南也?)
(不……不可能!司南也的目光像刀子,他……怎么会像赵也这样,一次次不计打趣玩喻,甚至……愿意倾听?)
(可这味道……天下怎会有如此相似的巧合?除非……)
念头一旦扎根,便如野藤疯长。探究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疑虑。温霜的目光更多地在面具上停留,如同最精巧的刻刀,想刮开那层冰冷的金属,看看下面究竟是哪一张令她熟悉又陌生的容颜。
她开始不着痕迹地制造身体接触。踏过一片湿滑的苔藓地时,她“脚下一滑”,“哎哟”一声,纤弱的身躯便带点惊慌地朝他倒去。宽厚的手掌永远会及时出现,隔着衣料衣袖稳稳托住她的手臂。那一刹那的温热、布料下坚硬的肌肉触感,以及扑面而来记忆味道,让温霜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站稳后,她收回手,指尖悄悄捻着衣料,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的余温。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黏在那冰冷的银色表面上。
(面具……好想看……)
(一定是他!可为什么……他为何戴着面具接近我?为何不说?是担心我依然像从前那样……厌恶他、避他如蛇蝎吗?所以只能用另一个身份,小心翼翼地靠近……?)
(可我现在……并不讨厌赵也啊……)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也感到一丝迷惘。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
“赵也,海神之墟的毒瘴这么厉害,你以前是不是在万毒沼泽那样的地方历练过呀?”
“赵也,你这身法好像有点像我的千影……唔,是不是和我同术?”
“赵也,一个人闯荡那么久,你最害怕的是什么?失败?还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她的问题细碎而轻柔,像猫爪子上的肉垫,不断试探着对方心灵边界。司南也偶有回应,言简意赅,谈及风景险地,唯独对自身过往,惜字如金。
篝火在废墟一角跳跃,驱散夜寒。温霜捧着干粮,火光映着她眼底闪动着狡黠与更深一层的好奇。她悄悄挪到离司南也最近的石块,屈起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侧着脸看他被火光照亮的半幅面具轮廓。
“赵也……”她拖长了尾音,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问题轻飘飘落下,却如千钧重石砸进冰封的潭水!
篝火的噼啪声似乎在这一瞬被无限放大。温霜看到——
面具下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眸子,眼睛突然晦暗不明!眼皮也向下垂了一丝。
他搁在膝上的、看似沉稳的左手,瞬间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衣袖口掩盖下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硬弓!胸口衣料下,那枚被心血冰封的烙印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灼热悸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撞击!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喉咙最深处碾过的、饱含着巨大痛楚的粗重吸气声,透过面具狭窄的缝隙,极其艰难、缓慢地挤了出来!
温霜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什么!(是他!一定是!这反应……只有涉及司南也那块最大的伤口才会如此!)
但她此刻骑虎难下。司南也沉默得太久,气氛凝滞如铁。她硬着头皮,佯装没听到那声痛楚的喘息,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放得更软更轻,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与小心翼翼:“赵也?你怎么了?是……是我问得太冒昧了吗?”
火光照着她的眉眼,每一分无辜都像精心雕琢的。
司南也垂着头,面具深陷在阴影里。他整个身体都绷得像一把即将折断的寒铁长刀,巨大的力量在体内无声地冲撞、撕裂!无数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爆开炸裂!那双曾在万兽谷外猩红疯狂撞向他剑尖的眼睛、那句“朝黎早己死了”冰冷的话、那日决绝消失在东临方向的流光……
而她现在就坐在眼前!她的气息如此鲜活!她的眼神不再冰冷……可这份暖意……是真的吗?还是只是“温霜”这个人格的幻影?一旦摘下这张面具,一旦让她知道“赵也”就是那个被她厌弃的司南也……这得来不易的亲近,这让她不再躲避的距离……是否瞬间就会被她打破?她会再次变成那个冷漠疏离的朝黎吗?
(不能!绝不能暴露!)
(靠近她的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万丈悬索!若重蹈覆辙……此生怕再无指望!)
他死死压制住胸口的灼痛和灵魂深处的嘶吼。放在膝上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甲在掌心刻下深深的月牙痕,几乎要嵌入血肉!巨大的隐忍让他手臂轻微地颤抖起来。
篝火的火焰在他凝固的背影上跳跃,如同烧着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司南也终于缓缓抬起头。火光落在他面具的上半部分,照亮那双己然重新冻结的眼。
眼里的波澜被强行抚平了。痛苦和惊涛骇浪被深深摁进了死寂的深冰层之下,只留下一种被磨砺到极致的、近乎苍白的平静。但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小却执着挣扎的星火,在冰层下隐隐闪烁。
隔着跳跃的火焰,隔着冰冷的银色壁垒,他凝视着火光对面那张清丽却写满困惑与探寻的脸庞。
终于,面具后传来低沉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被砂纸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滚烫的炭火,却带着一种可怕的、穿透灵魂的平静和力量:
“喜欢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积攒足够说出这句话的力气,声音如同来自亘古冰川的最底层:
“大概便是,……明知此刻她就在你身侧,”
他放在膝上的左手,不受控制般极其缓慢地抬起,覆上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是冰棺烙印所在,也是承载着那个名为“朝黎”的灵魂印记之处。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却要耗尽全力克制——克制住那颗濒临疯狂、想要不顾一切拥她入怀的心。”
“只因为害怕……害怕会让她眼中那份……好不容易、才对我赵也生出的丁点暖意……”
他艰难地停顿,目光穿透火光,死死锁住温霜眼底的波光,仿佛要抓住那渺茫的希望,又仿佛在审视一个随时会破灭的幻影:
“……瞬间……消失不见。”
最后几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自残般的、强行压到极致的冷静说出,却带着比冰雪更刺骨、比熔岩更灼烫的重量!那是无尽的渴求,在无边恐惧中淬炼而成的绝望告白!
篝火噼啪一声炸开一粒火星。
空气骤然冻结。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刻。篝火的光芒不再摇曳,凝固在两人身上。温霜张着嘴,连惊讶都忘了表现,指尖死死抠着衣角,全身都因这剐心掏肺的赤裸告白而无法动弹!
(他在说她!他在说……朝黎?!他真的认为我是朝黎?!并且……并且他还……他竟然……)
那个冰冷强大、让她(温霜)本能觉得危险的名字——“司南也”,如同幽灵,在他痛苦压抑的字句间呼之欲出!而她(温霜),不过是阴差阳错,因为那缕属于朝黎的气息和皮囊,暂时承受了这份沉重如山的痴缠!
一股莫大的荒谬、茫然、和被强烈的情感旋涡裹挟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空气中那缕熟悉的松香气息,似乎被什么东西捏碎、冻结了。只余下那篝火的灼热和废墟深处刮过来的、带着硫磺与血气的冰冷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