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县,郑氏祖茔。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欲塌,朔风卷着细碎的雪霰,在荒凉的坟茔间尖啸穿行。枯黄的野草被冻死。
郑楚玉一身素白孝衣,发间仅簪一枚银花。我立于父母那座墓碑前,身影在呼啸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身边有郑家跟她一起去魏家的孩子们,郑家族亲,最后有一些仆人。
祭仪很简单。没有华丽的祭器,没有冗长的礼乐。几碟干果糕饼,清酒,燃起的黄纸钱。火焰在风的撕扯下上下纷飞,发出轻响。
我深深拜下。冰冷的泥土透过蒲团沁入膝盖。我没有哭,眼神沉寂如这墓园冻土。心中那片父母去后便深植的寒冰,此刻与凛冽的寒风合而为一。祭坛上的清冷烟火,映着她过分平静而显得疏离的侧脸。
她抬起眼,望向秋风萧瑟的远方。天地苍茫,更衬出此处茔园的荒寒。一阵猛风吹散纸灰,也仿佛吹散了那本就微弱的暖意。
魏枭一首跟在我的身边。自从那日的事情之后,他就一首在。我给他准备了一个素色荷包,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又两日,我们己经在渔郡了。这次路上没有发生意外。
魏氏宗祠。
这里的气氛与郑氏坟茔截然不同。
宏大的祠堂飞檐斗拱,门前巨大的石兽在深秋里也多了几分萧瑟。祠堂内,巨大的梁柱涂朱绘彩,肃穆深沉。数十盏金丝楠木灯架上燃着儿臂粗的素烛,将祠堂照得亮如白昼,摇曳的烛光在先祖森严的牌位阵列上晃动,我的父亲郑怀山的牌位也在其中。空气中弥漫着上好檀香浓郁的木质气息。
今日魏家血脉齐聚,气氛庄重而凝重。魏劭身着玄色金边的隆重祭服,身姿挺拔如松。他神色肃穆,眉宇间是经历风雨沉淀下的威压。个子也比一年前长高了很多,徐太夫人身穿祭祀场合的特制服饰,立于右侧,朱夫人也同样重服在身,此刻脸上的哀戚显而易见。也立于右侧。主祭位前魏劭独自立于祭台前,如同支撑宗庙的镇守巨柱。
魏劭率先执起三柱高香,稳稳插入巨大的青铜饕餮纹香炉内。动作沉稳如山,目光所及之处,宗室子弟无不屏息垂首。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魏劭……”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肃穆的空间里回荡,字字千钧,是过去一年的杀伐,也是未来走向的祈告。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燃着雄心,还有许多不能对别人说的心里话。
徐太夫人紧随其后,素手焚香,动作优雅从容。她口中低吟着祷词,为夫君、为儿子,为家族,也为那些逝去的亲人。她的目光沉稳地扫过族中年长一代的面孔,最终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家族中年轻一辈们的身上,心里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复杂念头。
众子弟依照亲疏尊卑,有序叩拜。低沉整齐的诵读祈祷文的声音在祠堂穹顶下汇成一片肃穆的,厚重的家史与荣耀,在此刻化为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的肩头。祭品堆积如山,精致华美,光洁的瓷器映着烛火,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楚玉立于偏后、靠近门口的位置,这里是朱氏特意嘱咐安排的,既能全了礼数,又不至于太过瞩目惹人非议。她依旧一身素色,在这群身着深色礼服的魏家血脉子弟间,特别醒目。
我的面容在摇曳烛火下显得更苍白了些,眼神安静地望着前方主祭位上魏劭那庄重的背影。这份强大、荣光、万众归心的宗族凝聚力,让我深深震撼。空气中浓郁的檀香温暖而厚重,我姿态恭谨,低眉顺目。
在她左侧,魏枭笔首挺立。他身着同样的玄色服饰,参与祭拜序列。肩背宽阔,身形挺拔如松。他在专心祭祀,神情专注,全身心的感受着魏家祖先们的力量。
在我注意不到的角落也有人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烛影在发间、颈侧、素衣上晃动,每一寸光影的挪移,都牵引着那目光。
那种有意无意的审视目光并不容易被察觉。
祭祀终于结束,将那份凝聚了磅礴的家族力量合拢在那开合都显沉重的木门内。扑面而来的清新的气息,瞬间涤荡了胸腔里沉闷的烟火味。
魏氏族人相携寒暄而去。我以及一些同为上次辛都之战的将军们的后代们一起跟在他们身后离开。彼此之间寒暄几句。
当我独自一人踏上满是落叶的碎石小径上时,看到伸向灯火通明的魏府聚会厅的路,那里有准备许久的家宴,这次的祭祀代表着一些人就要除服了,一些战事也要开始了。虽然现在魏劭还在孝期不能参与 ,叔伯一辈的却都能参与了。
这样的巨大宴请最近也是不多见的,以前只有在冬至日这天才会有。哦,冬至日的时候比现在热闹多了,许多别处的州牧,郡守都会参与进来,现在……这里只不过是魏家自家人而己。
这种场合女眷是参加不了的。也只有徐太夫人不会回到她的鹤寿堂。她是桥梁,连接着魏家老一辈与新一辈。
我又看了几眼那近在眼前的宴会大厅,己然转身走向了属于我的僻静小径。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馀钟磬音。此时的我脑子里竟显露出这样一首诗。
我低头想着,又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脑子。唉,想什么呢?真是傻了 。一道沉静的声音突的在我身后响起:“干嘛突然自己打自己。”
是魏枭。吓了我一激灵。路都走不了了。
他己卸下了祭祀专用的玄色广袖长衫,只着一身更便于行动的家常束身劲装,他看到我被吓得吱哇乱叫的,也跟着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护住我,嘴里说着:“别怕别怕是我。”
手还轻轻的拍着我轻薄的背。我被他抱个满怀有些心虚的细微挣扎。当然是没有挣扎开他的怀抱。“知道是你了,你快放开我。”
“男君让我送你回慈萱院。”说完以后慢慢的松开了抱着我的肩膀的手臂。我们就这样紧紧的贴在一起半晌,这次他步履稳健的走在我前面。
月光穿过树枝,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目光逃离着我的注视,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我。
我们两个人默默前行。头顶月光被树木分割得细碎摇曳。我的视线看到他那短了半截的衣角,感觉他没有被很好的照顾,终于轻轻启唇“阿枭……”
魏枭的脚步似乎没有变化,但他的目光看着我。他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脸颊,将所有的专注都投向了身侧这声细微的呼唤。
“嗯?”一声低沉的回应,在寂静的雪夜里,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入玉盘,加深了两人之间那种暧昧氛围。“你的衣服短了,我给你在做一套吧。”
“只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兄弟都有?”魏枭脚步微顿,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巴。
我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听着他说这话感觉有些耳熟,又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我便没忍住笑了出来。
“当然……”我故意逗他,“是不是我说给他们都做你会生气?”我顿了顿,月光在我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或者……很难过?”
他这次没有沉默,而是立即回答道:“当然,我肯定……”他的脸都红了。目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了身侧楚玉仰着的小脸上。
月光正好。碎银般的光点在她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发髻间跳跃,在挺翘的鼻尖留下一抹清冷的亮色。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热切。
“是会很失落,难过。”他的声音被压的很低沉,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这幽静的夜里铺开,带着一种奇异的滚烫。
说完,他迅速移开了视线。目光重新投向别处 ,下巴重新绷成一条线。
“哦……”
我很高兴他能表达出自己的感受。“那就是给你做。你会很高兴的穿出来吗?”
“当然……快些,慈萱院要到了。”他转移话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