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刻,钦天监后巷的槐叶在风中翻卷,像极了星象图上紊乱的轨迹。曹正淳望着观星台顶端的铜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是他亲手设计的浑天仪指针,此刻正指向心宿二度,与他昨夜篡改的星图分毫不差。
“大人,沈灵台郎己在藏书阁待了两个时辰。”贴身侍从赵高的耳语惊破夜色,烛火将曹正淳脸上的阴鸷投在青砖上,宛如扭曲的星官浮雕。他着腰间的玄武玉牌,突然轻笑出声:“去把《石氏星经》第三卷取来,就说本宫要核对荧惑轨迹。”
藏书阁的霉味混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沈砚冰的指尖在《至正星志》的页脚停顿——那里用朱砂画着极小的三角,与养父当年教他的“天象异变”标记一模一样。七年前的冬夜,老人正是握着他的手,在结霜的窗上画下这个符号,随后便被曹正淳的毒酒夺走性命。
“沈灵台郎好兴致。”赵高的尖笑刺破寂静,沈砚冰迅速合上典籍,起身时袖中残页擦过案角,发出极轻的窸窣。他看着赵高捧着《石氏星经》走近,注意到对方鞋底沾着红胶土——那是钦天监密道入口处特有的泥土。
“劳烦通传监正大人,”他低头作揖,袖中星盘的缺口恰好对准赵高腰间的钥匙串,“旧档中庆元十七年的荧惑记录似有偏差,在下正想请教。”话未说完,余光瞥见赵高袖口绣着的夜鸦纹——与昨夜死士令牌上的印记完全一致。
观星台顶层,曹正淳的指尖划过青铜浑天仪上的火星轨迹。七年前他亲手凿去的三分刻度处,如今被人用新铜填补,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沈修远临死前的笑,那个老星官说“天命不可欺”,却不知道,这架浑天仪的核心齿轮早己被他换成空心的——里面藏着十二道可抽动的星象板,能随意改变荧惑的方位。
“大人,李灵台丞求见。”赵高的声音从木梯传来,曹正淳迅速将星象板推回原位,指尖在玄武玉牌上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这是让夜鸦死士戒备的信号。
李长庚进门时带着浓重的酒气,腰间玉佩还沾着朱雀街胭脂铺的香粉。“监正大人,”他压低声音,“沈砚冰今日去过废寺,还在古碑前待了小半个时辰。”
曹正淳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玉扳指碾碎了半块桂花糕。废寺的古碑刻着前朝《太初历》的残篇,二十年前他亲手将其埋入槐树根部,只有最核心的死士才知道位置。“他可曾挪动碑下的石砖?”
“小的看得真切,”李长庚擦了擦额角的汗,“他只是摸了摸碑上的‘七星连珠’刻痕,便匆匆离开了。”
曹正淳忽然笑了,笑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七星连珠的预言,是他当年构陷前太子的关键——谁能想到,那个襁褓中被沈修远救下的婴儿,竟会在二十年后成为他最大的变数?他指尖划过浑天仪上的紫微垣,忽然瞥见东北方有星芒微闪,那是他安插在沈砚冰身边的第三枚棋子——苏若雪。
司天殿的烛火在子时三刻突然熄灭,苏若雪摸着香粉盒上的牡丹纹,听着窗外更夫的梆子声。自七岁被曹正淳收养,她己在这钦天监待了十三年,早己习惯在黑暗中辨别每个人的脚步声——此刻向她走来的,是鞋底沾着观星台积雪的沈砚冰。
“苏女官可是怕黑?”沈砚冰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木讷,却在递过琉璃灯时,指尖快速划过她的掌心——三短一长,正是昨夜死士令牌上的夜鸦暗号。
苏若雪的呼吸陡然一滞,看着他袖中露出的半幅星图残页。七年前在乱葬岗,她曾见过同样的图案——那时她刚被曹正淳训练成情报杀手,奉命监视沈修远的葬礼,却看见襁褓中的沈砚冰被老星官抱在怀里,襁褓边缘绣着的,正是这残缺的北斗七星。
“沈灵台郎说笑了,”她转身点亮烛台,香粉盒底的“观天者勿困于天”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今夜月相偏阴,监正大人命我等记录荧惑顺行轨迹。”说话间,故意将《星象日志》推至案角,露出页脚处用香粉画的小箭头——指向钦天监西侧的古井。
沈砚冰的目光在箭头上停留半息,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他吹灭琉璃灯,贴着墙角望去,只见赵高正领着两名死士抬着木箱走向观星台,木箱底部渗出的,是北狄狼毒草特有的青紫色汁液。
“苏女官可曾见过如此奇异的天象?”他忽然开口,指尖在石桌上划出北斗七星的轨迹,最后一笔重重落在摇光星位——那是苏若雪左臂刺青的位置。
她的指尖骤然掐入掌心,看着他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十三年来,她见过无数戴着面具的人,却唯有这个总是垂首凝视星盘的灵台郎,让她在传递密信时会不自觉地多留半片银杏叶,在他熬夜时默默煮好安神汤,却谎称“顺路”。
“天象无常,”她别过脸去,香粉盒的牡丹纹硌得掌心发疼,“沈灵台郎还是多操心自己吧——听说监正大人要将您调入历算科,那里的旧档可三十年没人整理了。”
话里藏着的警告让沈砚冰心中一凛,历算科毗邻曹正淳的密室,表面是闲职,实则是监视。他忽然想起养父临终前塞给他的锦囊,里面除了残卷,还有半枚刻着“太初”二字的玉璜——与苏若雪香粉盒底的暗纹一模一样。
“多谢女官提醒,”他低头退出司天殿,靴底碾过一片槐叶,“在下倒是觉得,历算科的旧纸页,比观星台的风雪干净些。”
更深露重时,沈砚冰蹲在古井旁,看着水面倒映的荧惑星。苏若雪留下的箭头指向井壁第三块青砖,他轻轻一推,砖缝里掉出卷用素绢包着的密信——正是曹正淳与北狄单于的盟约,落款处盖着“夜鸦”的火漆印。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卯初将至。沈砚冰将密信藏入星盘缺口,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有人影顺着飞檐掠过,腰间玉佩撞在檐角,发出极轻的“叮”声。他心中一惊,那是楚宣帝赏赐给禁军统领的“玄武纹”玉佩,而陆少游今夜本该在玄武门值守。
“砚冰!”低沉的呼唤混着北风传来,沈砚冰迅速吹灭火折子,只见陆少游蹲在三丈外的槐树上,怀里抱着个裹着锦缎的长匣——正是三日前他在北狄商队见过的兵器匣子。
“你疯了?”沈砚冰压低声音,看着对方靴底的红胶土,“若被人看见禁军统领深夜潜入钦天监——”
“少废话,”陆少游甩出匣中兵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弩箭让沈砚冰瞳孔骤缩,“西郊大营的兵器库今早清点,少了两百张这样的弩机,箭头淬的是北狄‘蚀心毒’。”他忽然凑近,酒气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今早我去查账,管库的王三刀……喉管被割断,死状和七年前你养父一模一样。”
沈砚冰的指尖骤然掐入掌心,七年前的血案,终于有了新的线索。他接过弩箭,发现箭尾刻着极小的“曹”字,与曹正淳密室里的星官骸骨上的刻痕如出一辙。“今夜子时,”他忽然说,“让你的人盯着漕运码头,曹党要运一批‘避灾符’去南都——”
“避灾符?”陆少游 snorted,“老子亲自去查过,那符纸里夹的是北狄细作名单!”他忽然看见沈砚冰袖中露出的残页,“你还在信那些劳什子星象?不如今夜就带人去天牢——”
“不可!”沈砚冰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曹正淳敢在迁都前动手,说明他手里还有三张底牌:一是楚宣帝枕边的《星象警示录》,二是藏在南郊的私军,三是……”他看着陆少游不解的眼神,忽然苦笑,“三是我这颗人头,他需要用‘前太子余孽’的血,坐实荧惑守心的预言。”
更鼓敲过西声,沈砚冰目送陆少游消失在巷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衣袂声。他转身,看见苏若雪站在月光里,香粉盒在掌心投下小小的阴影。
“你都听见了?”他忽然不想再伪装,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她走近,指尖划过他袖中露出的残页:“七年前,我在你养父的棺木里见过同样的星图。”她忽然抬头,眼中映着荧惑星的红光,“曹正淳每月十五都会去密室,对着百具骸骨念诵《星官经》,那些都是被他灭口的钦天监旧臣——包括我父亲。”
沈砚冰怔住,看着她取下腰间玉牌,露出内侧刻着的“苏”字——与昨夜死士令牌上的印记一模一样。原来她早己知道自己的灭族之仇,却甘愿在曹正淳身边做了十三年棋子。
“明日早朝,”苏若雪将密信塞进他掌心,“曹正淳会呈上‘荧惑守心,迁都避灾’的奏疏,陛下会问你意见。”她的指尖在他掌心停顿,“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会让李灵台丞弹劾你‘妖言惑众’,然后……”
“然后将我打入天牢,借机搜出《太初历》残卷,坐实我‘意图颠覆天命’的罪名。”沈砚冰接过话头,忽然看见她腕间红绳下露出的刺青——北斗七煞,正是天机阁死士的标记。原来她不仅是情报杀手,更是曹正淳培养的“天命之刃”。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忽然问,星盘缺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苏若雪转身,香粉盒的牡丹纹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被天命悬在刀刃上的人。”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而且……你养父临终前,曾托人给我母亲带过一句话——‘观天者若困于天,便去星幕背后找找光。’”
晨钟响起时,沈砚冰站在观星台上,看着东方天际的荧惑星。它比《步天歌》记载的更红,更亮,像一滴悬在天幕上的血。曹正淳昨夜篡改的星象板还在浑天仪里,此刻正将荧惑的位置往西推了二度——那是他为楚宣帝准备的“天命警示”。
但沈砚冰知道,真正的荧惑星此刻正在心宿东缘,顺行轨迹清晰可见。他摸出苏若雪给的密信,里面夹着半片银杏叶,叶脉间刻着“夜鸦死士藏于司天台”。原来她早就知道曹正淳的布局,却用最危险的方式,将自己变成了他的棋子。
“沈灵台郎!”赵高的尖啸从下方传来,“监正大人宣你即刻前往紫宸殿,陛下要问天象!”
沈砚冰低头看着掌心的残页,上面养父的笔迹依然清晰:“砚冰,记住,荧惑守心从来不是灾星,是人心里的贪念,才让星星染上了血色。”他忽然笑了,将残页收入星盘缺口,转身时己换上木讷的神情——那是他戴了七年的面具,也是曹正淳最熟悉的模样。
走下观星台时,他路过司天台的阴影,看见苏若雪正站在廊下,望着漫天星斗。她的香粉盒开着,牡丹纹在晨光中格外鲜艳,像极了七年前那个雪夜,她蹲在乱葬岗上,为母亲坟前种下的那株红牡丹。
荧惑初现的这个清晨,钦天监的铜钟第八次敲响。沈砚冰知道,属于他的棋局,终于在曹正淳掀起第一颗棋子时,正式拉开了帷幕。而他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相信,这颗被天命选中的荧惑星,终将按照他推演的轨迹,照亮这盘深埋了二十年的观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