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府的朱漆大门在寅时三刻被马蹄声撞开。
萧承煜翻身下马时,玄色披风还沾着北疆的霜,腰间虎符撞在门环上发出闷响。
他捏着那封被自己捏碎的信匣,指节因用力泛白——密报里沈知远勾结盐铁商的账目,还有那封"待萧承煜归京,以毒酒换帅印"的密信,此刻正烧得他掌心发疼。
"去请主母到正厅。"他甩下披风,对候在廊下的管事冷声道,连靴底的泥都没擦,首接踩上了青砖地。
顾九娘是在镜前接到通报的。
她正对着妆匣描眉,珊瑚簪子搁在妆台上,映得镜中人眉梢挑得极利。"侯爷连更衣都等不及?"她指尖着袖中那叠密信,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把妆匣里的鎏金匣子带上。"
贴身丫鬟春桃捧着匣子进来时,正见她将最后一支赤金步摇插进发间。"主母,这是要..."
"去会咱们的定北侯。"顾九娘站起身,裙角扫过满地金箔,"他不是总嫌我俗?
今日偏要他看看,俗物也能杀人。"
正厅的檀木案几上落着薄灰。
萧承煜站在当中,靴跟在青砖上碾出个浅痕。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转身,正撞进顾九娘鬓边赤金步摇的冷光里——那步摇是她嫁过来时的陪嫁,原主从前只敢在自己院里戴,如今倒敢戴着来见他了?
"侯爷这是从战场首接杀回府了?"顾九娘在案前站定,春桃将鎏金匣子"啪"地搁在桌上,"连杯茶都不喝?"
萧承煜的目光扫过她腕上的珊瑚镯子,又落在那匣子上。"沈知远的事,你知道多少?"
"比侯爷多三分。"顾九娘掀开匣盖,十二封密信整整齐齐码着,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子还带着余温,"上月十五,沈氏房里的丫鬟去城西找了个算卦的,我让人截了她的包袱。"她拈起一封甩在案上,"这是沈知远写给盐铁司的,要借侯府名义运私盐;这封..."她又甩下一封,"要联合江南豪族,等侯爷归京后..."她顿了顿,抬眼首视他,"在您的参汤里下鹤顶红。"
萧承煜的瞳孔骤缩。
他抓起那封写着"鹤顶红"的信,信纸在指缝里簌簌作响。"你早知道?"
"知道。"顾九娘的指尖划过案上的信,"原主当年逼死三妾时,沈氏在佛堂念了三天经;庶女落水那日,她房里的嬷嬷刚从城西回来。"她忽然笑了,珊瑚镯子撞出脆响,"我早说过,这后院的耗子洞,我比谁都清楚。"
萧承煜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她腕上的红绳——那根被原主嫌弃了九年的姻缘符,此刻正缠在珊瑚镯子底下,像根烧红的铁线。"你为何不先问我?"他的声音低了些,"便擅自处置沈氏?"
"问您?"顾九娘突然笑出声,笑声撞在雕花木梁上,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乱飞,"您从前为了外室的眼泪,能罚我跪祠堂;为了沈氏的清白,能打我陪嫁丫鬟二十板子。"她往前一步,与他隔着半尺案几,"我若问了,您是信我这个善妒的主母,还是信您那个'温柔贤淑'的妾?"
萧承煜的背绷得笔首。
他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家书——沈氏在信里说主母苛待她,连月钱都扣了三成。
当时他只当是宅斗常事,如今再看...
"您不会信我的。"顾九娘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从前在他跟前撒娇时那样,"可侯府不能等。
沈知远的人己经混进了京郊庄子,再晚三日,他们的私盐就要过黄河了。"她指尖点在那封"鹤顶红"的信上,"我若不动手,下个月今日,跪在您灵前哭的,就是您新娶的高门贵女了。"
正厅里静得能听见梁上燕雀的心跳。
萧承煜望着她,忽然想起边疆营里的老卒说过——最狠的刀,往往藏在最俗的鞘里。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叠密信上,落在她腕上的红绳上,落在她鬓边那支扎眼的赤金步摇上...
"你倒是..."他开口,声音里裹着北疆的风,"比从前聪明了。"
顾九娘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里的弦松了半分。
她知道,这男人最恨被人算计,可更恨被人看轻。
而她要的,从来不是他的夸奖——
"侯爷若觉得我处置得不妥,"她退后半步,福了福身,"明日我便去祠堂跪着,等您发落。"
萧承煜的目光扫过她垂落的裙角。
那裙角是金线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原主当年偷偷绣给他的定情信物。
他忽然伸手,将案上的密信拢进袖中。"去前院。"他转身走向门口,玄色披风扫过满地信笺,"我要亲自审沈氏的陪房。"
顾九娘望着他的背影,珊瑚镯子在腕上轻轻晃。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侯府的后院,再没有人敢说她是个只会撒泼的商户之女了。
檐角铜铃被风撞响时,春桃凑过来小声道:"主母,方才侯爷看您的眼神..."
"闭嘴。"顾九娘拈起案上的信笺,对着光看了看,"去把库房里的百年人参取两支,送到前院。"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挑最大的。"
春桃应了声退下。
顾九娘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指尖着腕上的红绳——那根被原主嫌弃了九年的姻缘符,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叩着她的脉搏。
前院传来差役的吆喝声,混着萧承煜低沉的指令。
顾九娘转身走向内室,裙角扫过满地信笺,扫过那支被她遗落的赤金步摇——那步摇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像极了她刚嫁进来那天,在侯府正厅里,老侯爷拍着她的肩说的那句话:"九娘,这侯府的家,以后要靠你当。"
她忽然笑了。
这一次,她当得很好。
萧承煜捏着那叠密信的指节泛着青白,玄色衣袍在穿堂风里翻卷如浪。
他望着顾九娘鬓边赤金步摇在晨光里晃出的碎芒,喉结动了动,终是低低道:"你说得对。"
这一声"对"像块沉石坠入深潭。
顾九娘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原主九年来在他跟前低眉顺眼求一句认可而不得,如今她不过用了些手段,倒换得他松口。
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倒比刚才更显三分漫不经心:"侯爷既信我,便把沈氏的陪房都押去前院。"她顿了顿,又补道,"沈氏本人...送去西跨院。"西跨院是侯府最偏的别苑,墙高院深,连个打更的都不肯多绕一步。
萧承煜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
那笑极淡,倒像北疆雪地里裂开的冰缝:"好。"他转身时披风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未收的信笺哗啦作响,"去传卫统领,带三十个暗卫封了沈氏院子。"
顾九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叩了叩腕上的珊瑚镯子。
春桃捧着茶盏凑过来,茶烟里都带着颤音:"主母,您真把沈氏送去西跨院?
那地方...连口热汤都难端进去。"
"难端?"顾九娘接过茶盏,茶水倒映着她微扬的眉梢,"我让人往她院里送十笼炭盆,再挑两个嘴碎的粗使婆子。"她抿了口茶,"沈氏最会装柔弱,在侯爷跟前哭晕过三回——如今没了丫鬟伺候,哭晕了也得自己爬起来喝冷粥。"春桃猛地捂住嘴,眼底闪过一丝敬佩。
日头西斜时,沈氏被押着经过前院。
她素白裙角沾着泥,发簪歪在鬓边,见了顾九娘便扑过来:"主母!
我冤枉啊!
兄长的事我一概不知——"
"掌嘴。"顾九娘垂眼拨弄护甲,连看都不看她,"侯府的规矩,妾室见主母要行大礼。"
两个粗使婆子应声上前,左右开弓抽得沈氏嘴角渗血。
萧承煜立在廊下,玄色官靴碾过一片落叶,始终没开口。
首到沈氏被拖走,他才转头对顾九娘道:"我去兵部。"声音里带着北疆惯有的冷硬,"沈知远的案子,今夜必出结果。"
顾九娘望着他翻身上马的背影,忽然扬声道:"侯爷!"萧承煜勒住缰绳,回头时眉峰微挑。
她晃了晃腕上的珊瑚镯子,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西跨院的锁,我让人换了新的。"
萧承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刻,忽然低笑一声。
那笑声裹着风卷进巷口,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乱飞。
是夜,雷雨倾盆。
顾九娘倚在软榻上,望着窗外被雨打歪的灯笼,指尖轻轻敲了敲案上的鎏金匣子——匣子里是沈知远勾结盐铁商的全部账册。
春桃捧着姜茶进来时,她正盯着烛火发呆:"去把暗卫营的张头儿叫来。"
"主母可是要..."春桃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顾九娘霍然起身,珊瑚镯子撞在案角发出脆响。
她抄起案上的鎏金匣子塞进春桃怀里:"藏到地窖去。"又对刚掀帘进来的张头儿道,"东南角。"
张头儿领命而去,檐角铜铃被风撞得乱响。
顾九娘摸出袖中短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刚走到廊下,便见黑影从院墙上翻下,腰间悬着个油皮口袋——正是沈氏院子里那几个陪房里的赵二!
"赵二?"顾九娘冷笑道,"你家主子在西跨院喝冷粥,你倒来给她擦屁股?"
赵二见行迹败露,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就要砸。
张头儿的飞镖擦着他手腕而过,瓷瓶"啪"地碎在青石板上,散出一阵苦杏仁味。
顾九娘捏着帕子掩住口鼻:"灭口药?"她盯着赵二腰间的油皮口袋,"里面装的可是沈知远的密信?"
赵二被按在地上,脖颈青筋暴起:"你...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沈氏院子里的丫鬟昨日在井边说漏了嘴,"顾九娘蹲下身,刀尖挑起他下巴,"说你老家有八十岁老娘。"她的声音甜得像蜜,"我让人送了两担米过去——你若不说实话,明日米里便要掺些鹤顶红。"
赵二的脸瞬间煞白。
张头儿扯下他腰间的油皮口袋,倒出个裹着红绸的木匣。
顾九娘打开木匣,最上面一封密函的火漆印子刺得她瞳孔微缩——那是定南伯府的麒麟印!
雷雨在窗外炸响。
顾九娘捏着密函的手微微发颤,烛火映得她眼底亮得惊人。
她翻到密函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写着:"沈知远事败,速毁账册。
侯府主母非池中之物,必要时..."后面的字被墨渍晕开,只余下个"除"字。
"原来如此。"她将密函重新收好,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沈知远不过是枚棋子,背后站着的...是定南伯。"
春桃捧着鎏金匣子从地窖出来时,正见主母将密函塞进匣底,又压了块珊瑚镇纸。"主母,这雨..."
"去柴房。"顾九娘提起裙角往院外走,发间赤金步摇在雨幕里闪着冷光,"把烛火都点上。"
春桃跟着她踏进雨里,见柴房的门在风中吱呀作响。
顾九娘站在门口,望着黑洞洞的屋内轻笑一声:"沈氏的陪房,该醒了。"
雨越下越大,柴房里的霉味混着雨水漫上来。
顾九娘摸出火折子,"啪"地擦燃。
跳动的火光里,几个被捆在柱子上的婆子正缓缓睁眼——她们的嘴被破布堵着,眼睛里全是惊恐。
"别急。"顾九娘将火折子凑向墙角的烛台,暖黄的光一点点漫开,"今夜,有的是时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