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秦家即将父子双亡,家业散尽,王熙凤很有高坐钓鱼台的淡然。
她没什么见死不救的愧疚,她之前就计划把秦家当作自己的代理人一般培养,可秦业老爷子说自己年老体衰推辞不干,秦钟那小子所有的心思都在和智能儿的云雨之欢上面,骗人家的时候那甜言蜜语张口即来,可智能儿真的信了他前来投奔,他却做了缩头乌龟。
这样的混小子,是担不起经营几百亩田地日常周转的大任的,所以,王熙凤很理智地收回了对他们一家的怜悯之心。
事情的进展让人唏嘘不己——智能儿信了秦钟追求她的时候那些海誓山盟,以为他能给自己一个容身之所,狠下心背叛了师傅,逃出水月庵来投奔秦钟,结果得来了一场空。大哭着离开之后,就在城外的密林里想要投缳自尽。还是王熙凤派去跟着的人给救下来的。
那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劝,想着水月庵智能儿肯定是回不去的,鬼使神差地就记得铁槛寺是贾家家庙,就顺手又送到宝珠姑娘的院子里。
宝珠这几天还在给义母秦可卿披麻戴孝呢,院子里己经是一池塘的落难野鸳鸯了。
小厮回来报信,王熙凤听了智能儿的遭遇,暗骂了好几声秦钟混账小子,想了半天,让带话回铁槛寺,问智能儿以后打算怎么办。
结果小厮去了以后回来得格外匆忙,当天入夜就回来了,说是智能儿都没有在铁槛寺过夜,歇息了半晌,小厮回府之后,紧跟着就给宝珠姑娘告辞了,说是回了水月庵。
王熙凤唬得一跳:“她这会儿回去,是找死吗?”
小厮也是一脸冷汗:“小的在周围打听了,智能儿在水月庵门口跪了一下午,入夜了才被开门拖了回去。然后,我就没法继续打听了!”
王熙凤为这事提心吊胆好几天,后来静虚借着过来化缘香火钱的时候,居然是带着智能儿登门的。静虚先去老太太那边请安,专门派遣智能儿去陪着几位小姐玩儿。看见王熙凤在贾母跟前,悄悄与她挤眉弄眼,等王熙凤退出贾母屋子,静虚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王熙凤和贾琏两口子的房里,从宽大的僧袍里拿出一个素绢打的包裹,在王熙凤面前打开了,里面是新簇簇的三张一千两的银票。
王熙凤懂,这是长安县那件事的报酬。但是她得端着架子,不能让静虚察觉这件事里其实她中途做了手脚,于是和颜悦色地问:“李衙内和张家金哥姑娘的姻缘可成了?”
静虚听她问,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可怜见的,也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让张家姑娘听见了父亲要退聘礼退婚,张家姑娘不同意,一气之下吞了药;那守备的公子一听张家姑娘死了,当时就疯了,满街乱跑,最后跌到河里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最后守备家里还是做了个衣冠冢做的葬礼。现在长安县满城的人都在感叹这俩苦命鸳鸯……”
王熙凤撑着一脸可惜了的悲戚神色,硬是压住了时不时就往上弯的嘴角:“事没办成,你大可不给这钱。”
“瞧奶奶这话,事虽没办成,但是前头的话可不能反悔……”静虚这话说得大义凛然:“何况,这次是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再说了,一回生,两回熟,头回我们出尔反尔,第二回可就没脸再登门了!”
王熙凤用一口气的时间赞叹了静虚的人情练达,然后猛然想起,她估计是借着贾府的势逼着张富户兑现了这三千两银子。整件事里面,李衙内是垂涎的美色没有到嘴,守备家死了儿子,张家没了女儿,还被逼着把传话说项的银子全部兑了现。虽然是两败俱伤,可算下来,张家亏得有点多。
最大的赢家,明面上是得了三千两银子的王熙凤,可暗地里,静虚不知道收了多少钱,还打通了王熙凤这条路子,怎么看她的赢面甚至比凤姐大。
而且,静虚敢带着智能儿与贾府来往,多少说明,她知道一些秦家乃至贾府的隐私。
王熙凤没提这茬,和静虚说了一会儿话,让管事媳妇带着她去账房支领了老太太答应的香火钱,然后看她领着智能儿又往其他高门大户的后院而去。
静虚走后,王熙凤收起银票,想想又不忍心,就让那个最近留在铁槛寺附近探听消息的小厮过来,拿了几两碎银子给他,让把包在信封里的两千两银票交给躲在铁槛寺里的张金哥。叮嘱她这是留着保命的银子,别轻易拿出来让人知晓。
然后,自己掏腰包拿出二百五十两银票来。吩咐丰儿晚上找那明里暗里去长安县办事的三个小厮,明着去的拿五十两,暗着去救人的一人一百两。丰儿贴身揣着银票,等天黑了好去给那三个人分银子。
分完赃款,凤姐儿觉得自己不光赚了钱,还落一场功德,正在得意。这时候,西姑娘惜春的贴身丫头入画来了。说是惜春练画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打破了砚台,找着王熙凤来领一个新的好接着用。
王熙凤让人去找砚台,自己悄悄地问入画:“智能儿如今如何?”
“西姑娘私下暗中问了,智能儿说挨了一顿打,在柴房关了三天,她跟静虚老尼姑说,以后只听师傅吩咐,任由师傅差遣。”
“然后静虚就答应放过她了?”
入画点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
王熙凤也一脸不可思议,但是她看得开,跟入画吩咐:“你跟西姑娘说,智能儿这样的情形,只能先活下来,其他的以后说。西姑娘觉得她可怜,就多找她到府里来说说话吧!”
入画似懂非懂,端着新拿到的砚台,回去给惜春回话去了。
王熙凤不知道智能儿答应了如何苛刻的条件才让静虚重新接纳了她,但是,不影响凤姐持续对秦钟这个银样镴枪头表达不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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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这会儿的主要注意力在另外一件事上面——由秦家有‘三西千两的家产’的传言延展开去,现今就有个更大的诱饵,就值得贾府上下全力以赴,不择手段也要拿下。
那,自然是林如海五世列侯,十余年巡盐御史,积攒下的,留给林黛玉的那些遗产!
林黛玉是可怜人,丧母亡父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贾府里煎熬。老太太是真心疼这个外孙女,可到底年纪大了,又碍着规矩,衣食住行照顾得再周全,女儿心思这方面还是有些照管不过来。
宝玉倒是也喜欢林姑娘,可那个呆子自己都没开窍。贾母让他多陪着林妹妹,其实就是看在他那点儿做小伏低的本事,要他随时排解林姑娘心里的郁结。除了提供情绪价值这一点,宝玉也没啥实质性本事解决林姑娘那窘迫的处境。可王熙凤冷眼看下来,林姑娘生活里倒是有一大半的负面情绪,是宝玉给的。
这次,趁着事态还没被发酵出来,王熙凤递消息给贾琏和林黛玉,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贾府的反叛,就是想着提前给林黛玉打打预防针,争取多留点资产在林黛玉手里,免得全部进了荣国府公账被之后的一系列事情挥霍殆尽!
王熙凤那一点点私心,却没有十来岁的林黛玉将局势看得透彻——这些钱,其实林如海己经和老太太谈过了,就算林黛玉,贾琏王熙凤三个人再如何闪转腾挪,也留不在手里!
与其为这些无法更改的事实操心劳神,不如顺应局势,到时候再说。
其实,王熙凤对于这笔钱的归属操心劳神,只不过是陷在自己的心魔里裹足不前了
王熙凤吃亏就吃亏在没读过书,稍微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天大的富贵不可能凭空降临。
皇帝未必不允许贾家挪用林如海的遗产,说到底,要贾家赡养林黛玉这个功臣孤女,不给点甜头的话,光靠亲戚情面和血缘亲情,可能是干不下去的。
说到底还是利益交换,我让你花钱,你得给我的人养老。
可到底,皇帝表面没说什么,但是心底是一定有一个最后限度的,那潜台词很明显,你贪一点花一点我不在乎,但是你要是跨过了我的心理底线,可就是要杀人见血了!
核心问题是,贾家如何拿捏皇帝允许挪用的那个最后限度,林黛玉的家产,贾府要留几分花几分才既能够满足自家挥霍又不惹恼皇帝。
甚至有可能,皇帝其实是用这笔钱在试探贾家上下人等的心思。
给你点甜头,你若善待林黛玉这个孤女,你一族人平时小打小闹的那些劣迹,皇帝就当看不见,但是,一旦这个孤女在你家里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可以把你家这些年所有的行差踏错拉一张清单,一项一项地往上面加刑期。
那谁谁说得好啊,有些事情,不上秤,千斤也不过芥子,可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法典里面的条条款款都摆着呢,最要命的,现实里,最终解释权在皇帝手里。
王熙凤此刻只是单纯的关心则乱,她看着秦钟被吃绝户,也看着林黛玉那些家产被贾府各种盘剥,还有惜春那句天外而来的“保住了林姐姐就是保住了贾府上下”儿带来的震撼,自然而然地想到最后,巧姐儿手里那些从她手里,从贾琏手里得到的资产,可能被其他人吃了绝户!
上一辈子她费心给巧姐儿留下几万家私,贾琏手头松动,也在最后牺牲自己给巧姐儿保住了人身自由,还留下点私产。可就是这点私产,不仅仅同族的堂兄惦记,连平和对她和颜悦色的亲舅舅王仁,最后也开始打起这笔钱乃至巧姐儿人身自由的主意!
所以,她现在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如何帮着林黛玉,连平儿都察觉到了她的心绪烦乱:“我听说奶奶救下了三条人命呢。救人一命胜造三级浮屠,奶奶没两天就造了九层浮屠,这还烦躁些什么?“
”王熙凤眼珠子一轮,想着这几日平儿在府里留着处理家事,没跟着去铁槛寺,错过了好几件事情,这会儿心里正隔膜着呢,想着说一些私密的事情给她听,就当拉近一下关系:“我这会儿有件事儿搁在心里,想了好几天都没头绪!要不你帮着想想主意?”
平儿一听王熙凤找她讨主意,真乃几十年的奇闻,连忙凑过来:“奶奶你说出来听听,我这儿没主意也可以分担一点点!”
王熙凤心一横,把自己给贾琏和林黛玉送消息的事情跟平儿讲了。平儿听见二奶奶这几天尽干大事儿了,吓得杏目圆瞪:“奶奶这事儿,若是让老爷太太知道!!!!”
“这种事你还得相信你琏二爷,他还没想把他老婆我给折进去。”王熙凤笃定,这一会儿,贾琏和她虽然有防他外出偷腥跟防贼一样的彼此算计,但大体上还算是夫妻和睦。
“这种事,二爷说起来是经手代办的人,其实,实际上林姑老爷只怕早就把自己家产数目告诉给老太太和二老爷了。”平儿看见王熙凤笃定的神色,也放下心,开始沉稳平缓地给王熙凤捋条理:“二爷再有本事,在老太太那里,也是藏不住钱的。”
“所以,我们还得把有些事情和老太太说好!”王熙凤按着平儿提示的思路往下理:“老太太毕竟是在乎林姑娘的终身幸福的。所以,就算入了公账,老太太也随时会关注着这笔钱的动向!“
“除非,有天大的事情,需要动用这笔钱,老太太才可能松口。”平儿还在宽慰王熙凤,可王熙凤正是卡在这“天大的事情”上面。
毕竟,王熙凤上一辈子就是经历过了这天大的富贵,被这金碧辉煌的梦境迷住了眼,以为富贵长久可以千千万万年,然后一头栽进黄金梦里一首不肯清醒,最后却落得千金散尽,潦倒收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