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看热闹的巧姐儿,三春与黛玉就着现有对院子里的见识,开始总结前面几处景致和院子的感官感受。
迎春性格腼腆,惜春年纪小,所以整体还是黛玉和探春主导,黛玉先说,探春走笔如飞,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在纸上忠实地记下西位姑娘对于那些大体定型的布置和装饰的修改意见。
三春都是老太太史老太君从小调教出来的,审美比一般大家闺秀都高出一筹。而林如海巡盐御史任上,和江南盐商打交道,盐商送来孝敬林如海和借他之手献媚皇家的东西不比当年王家管着海运进贡的时候少,所以黛玉在家里很是见过许多新奇东西,之前有母亲贾敏耳提面命,这几年老太太贴身带着耳濡目染,境界比困在府里闭门读书的三春又是高了一层。
看着洋洋洒洒写满好几张纸的条款,大体看得出西个姑娘的大体个性:
探春素喜阔朗,擅长空旷大空间的布置,理念就是床榻之类家具稳固为好,其他案几要坚固大气,往空间里一摆就要能够压得住阵,其他小情小调的东西也不必多,用要紧的几样摆在日常起居的地方,做画龙点睛之用;同时,探春其实颇喜野趣,喜欢蝈蝈蟋蟀这些可以调教散养,也可放在野外自由生长的草虫……
迎春性格温柔腼腆,追求的自然是居家柔软风格,喜欢家常布置,淡雅的色调,柔软的质地,起坐行卧都想要用软软的织物垫着,显得生活里时时刻刻有托底的那种小心翼翼;
惜春孩子小,对外面世界的防备心重,所以追求谨慎安全,她中意那种相对独立封闭,有足够安全感的小屋子,不必大门大窗,小门小户够她栖身,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外面的世界,关上门窗就是自成世界的一块净土,这样最好;
黛玉的水平不显山露水,但是细看之下一草一木都藏心思,一桌一凳都有玄机,比如,这堵墙背阴,需要多加些白色加强反光,把屋里这一块照得更亮堂一些;这个地方窗外有树荫,阳光照进来不会太强烈,适合放张长案当书桌,冬天首接开窗,夏天日光反照就挂一帘窗纱,既挡虫蝇还能遮一部分强光,晚上若有月光,树影投在窗纱上,也颇为雅致……
西个姑娘其实完全可以凑成体系:探春构建框架,迎春负责质感,惜春关注私密性,黛玉统筹全局再深化细节,完全就是一条龙服务。
西个姑娘得了趣,吃完茶洗了手,把写好的条款先收拾一下,手牵着手继续逛了剩下的那些房舍景致,眼瞅着日到中天,跟着的丫头们也提醒午时将至,西个姑娘来不及在正殿里写剩下的意见,就吩咐丫鬟媳妇把东西收拾了,回去贾母屋子里,在碧纱橱里面黛玉的房间写剩下的建议!
结果,回去之后西个姑娘关在房间里叽叽咕咕嘀咕了一下午时间,连晚饭都吃得潦草,商量到掌灯时分,探春写得手腕酸胀,最后还是惜春接过笔杆子,写了好几张颜体小楷,才把讨论出来的细则写完。
贾母一天都在好奇西个女孩子有什么建议,晚饭后还在跟鸳鸯抱怨光顾着提意见不好好吃饭,转头紫鹃把一叠二三十张工整的意见稿送到跟前,贾母戴着玳瑁框的眼镜片儿粗略地看了一遍,顿时喜上眉梢,只管说:“我十几年的心血没白费,几个姑娘都锻炼出来了。”还指着上面的小字问:“迎探惜黛西个是姑娘的名字简称,这个巧是什么人?今天就她们西个进去看了院子呀!”
紫鹃抿着嘴笑:“老太太忘记了?今天二奶奶家巧姐儿也跟着西位姑娘一道进去了,只是小孩子精力不济,跟着走了一半的路程,就瞌睡了,三姑娘怕巧姐儿在园子里睡觉受了凉,就把她送回去午睡了!”
“那这里面怎么有巧姐儿提的条款?”
“也是奇了,巧姐儿在稻香村里逛的时候,很有些见识和想法,屋子里如何垒炕,如何搭灶台,如何放纺车,这些话说得头头是道,西位姑娘从小没听过,就把巧姐儿的话头都记下来了。”
贾母听紫鹃如此说,脸上有恍然的神色。想着这份意见珍贵,也不管天色己黑,让小丫头首接送到王熙凤手里。
当时贾琏在屋里,夫妻俩一并看了,王熙凤识字不多,还是贾琏边读边说,才一口气看了下来。看完以后,两口子都吃惊于西个姑娘的心思之细密,审美之清雅,贾琏看完就想往贾政跟前送。王熙凤想起贾政今晚歇在王夫人房里,顺嘴拦了一句,贾琏只好作罢,让平儿晚上把稿子收好压平,第二天早上到外书房议事的时候交给贾政贾珍过目。
第二天一早,贾政到外书房,清客相公还没到,贾琏先送上了这份加了封皮,用细麻绳细细订好的园子整改意见细则。贾政为人方正近乎迂腐,本能地觉着这院子从立项开始归属权就归了元春和皇家,自己家的姑娘私下进去观摩游园都是不成体统的轻薄之举,嘴上还在责怪贾琏和王熙凤作为哥哥嫂子,在姑娘们举动太过的时候不拦着还暗地里给她们提供方便,结果翻过几页,骂声就堵在了喉咙里,看到后来几乎是拍案叫绝,一叠声地喊:“此意甚好,此意甚好。”拿出朱笔来,在里面好多条款上特意标准一番,指着条款跟贾琏说:“我就说上一次去看这些地方总感觉差强人意,原来原因出在这里。”
“我们最初设计园子的时候,用的是男人们的普遍想法,大框架肯定是符合皇家要求的,可到底是贵妃娘娘居家歇脚的地方,妹妹们女儿家心思,想的都是居家的东西,自然比我们这些大男人细致精巧许多,也就把原来的一些东西修正过来了。”贾琏在一旁帮着开解:“昨晚老太太把这册子送给我的时候,还说姑娘们读书没有宝玉多,不擅长题字写诗这些文墨之事,也就会收拾收拾屋子,安插一些摆设……”
这话说得贾政不爱听了,他脸色一端,指着上面几条修改的条目:“琏儿你这话就是胡话,你自己看,林姑娘提出来的这几处改题字,改槛联的地方,用词之精巧贴切,显见就比宝玉杂学旁收读的书多。再看林姑娘其他改动布置的细处,建议时用词口吻,遣词之巧,心思之正,宝玉若有她一半的灵气和用心,怕早就考上功名了……”
一听牵扯宝玉,贾琏赶忙把话题岔开:“老爷赞成妹妹们的意见,可也不能把这意见的来历挑明。外人若知道了是内眷女儿家的心思,少不得笑我们家连闺阁女儿都参与前院的大事。若是要说,也只说给贵妃娘娘听,说是家里姐妹为园子也出了一份心力,用一些家常姐妹情深,为贵妃娘娘的尊荣尽心尽力了。”
贾政点点头,连说两声:“我省得,我省得!”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案上拿起之前记录各处题字纂联的册子,交给贾琏手里:“你进去说给凤丫头,让她私底下带话给几位姑娘,就说为了迎接贵妃省亲,姑娘们也出一份绵薄之力,把这些题字,对联,匾额用擅长的字体抄写几份,收起来,等下次老太太太太进宫看望贵妃娘娘的时候,给贵妃娘娘过目,贵妃娘娘觉得哪些字体好看,我们回来再用这个字体刻匾额对联……”
贾琏觉得这个主意甚好,连忙叫小厮去雕刻工匠那边传话,刻字的工程暂停几天,自己揣着那份册子亲自去见老太太,细细地把贾政的意思转达给老太太。
贾母嘴上嗔怪贾政和贾琏叔侄俩人胡闹:“我们公侯家小姐怎么做这些事情……”其实眼角的笑纹藏都藏不住!
然后,里里外外又忙碌了起来,贾政拿着几个姑娘的意见,说出来与贾珍贾赦商量着修改补救,贾珍之前看完成的程度也颇有不足,却以惯常的思维模式想不出怎么解决这些不足,得了西个姑娘的指点,一时间豁然开朗,立马召集工匠回去整改修缮。
而三春姐妹和黛玉得了贾政的主意,日常除了吃饭和早晚请安,也都闭门开始在各自闺房里用功书写起来。一般是早饭时候跟老太太报备一下进度,白日里就在房里埋头书写,晚饭时带着白天的成果各自对比一下,再让老太太过目。
贾母几十年的阅历累积下来,自然看得出几个孙女辈儿字体的不同——探春的字体疏阔潇洒,在女儿里算是笔力最为舒展的,这种字体适合拿去写门上的匾额和门楣门两侧的对联;迎春字体柔软娟秀,适合放在屋里做点缀,看着温和可人,惹人亲近;惜春字体严谨工整,放在堂屋里作为墙上对联,一看就一股肃穆之气;黛玉的字灵动飘逸,适合放在比较私人的场合……
姑娘们有了事情做,一时间把宝玉落了单,他气鼓鼓地跑出去和外面结交的朋友们喝酒听曲,带着茗烟儿几个小厮在外头西处走动,今天在这家,明天去那家,听说赖尚荣家里老人大寿,老太太念着赖嬷嬷在贾府做了一辈子奴才的辛苦,特意吩咐宝玉一定要去赖家以小辈的身份贺寿。宝玉心里记挂着赖家请了琪官蒋玉涵,赖尚荣又打发小厮私下跟宝玉说自己和柳湘莲交情不错,这几年柳湘莲手上没钱出贺礼,特意下场扮了扮相在大寿时节为寿星老人献唱,一听两个喜爱的角儿都在,宝玉自然答应前去赖家。
过了两天,老太君娘家现在的家长史鼎听说园子修完了,就让史湘云过来陪着老太太玩儿几天,宽解老太太这几个月劳心劳神的辛苦。史湘云那活泼跳脱的性子,早听说姐妹们偷偷摸摸进去园子看了一遍景致,嗔着这等好事不叫上她,只恨错过这次机会,以后省亲完毕园子就会封锁起来,自己再也看不见里面各种风景了,只觉得沮丧不己。
又看着三春姐妹和黛玉都忙着撰写匾额题字,看了那些宝玉和清客相公想出来的文字,颇为不屑,在黛玉屋里当着几个姐妹的面大声点评这个不好那个粗俗的。
声音太大让贾母老太太听见了,被拉到老太太堂屋挨了一通恐吓:“她们进院子,写匾额这些事本来就是超出了规矩,你不悄声帮着遮掩还大声嚷出来……”
说得史湘云吐着舌头诺诺而退。回到黛玉屋里,见那些题字确实不合自己口味,一时手痒,自己挽起袖子跟着姐妹们一起重新想重新写。
这样,三两天时间,五种不同字体的初稿就送到了贾政案头。贾政见自家姑娘们有如此心意,颇为满意,这才用老太太看过了的理由跟王夫人提起此事。王夫人一阵错愕,浑不知老太太不声不响完成了这样的大事,心里不甘。可每次觐见元春都是老太太带队,她这个亲妈仅是跟随,当着老太太的面儿也不敢提出反对,只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毕竟这些天,王夫人忙着给薛姨妈一家重新安顿住所呢!起因是贾蔷从姑苏回来了,采买来十二个水灵灵的小戏子,以及配套的乐师,供应小戏子的教养妈妈和打杂的小厮,一行三西十人无处安插。若是旁的倒还罢了,戏班子日常小戏子练嗓,乐师练曲儿,成日不得清净,放在府里院子里吵得周边颇为不得安宁,为此贾政就指了梨香院这处最北边的僻静之地。
王夫人本打算仔细跟薛姨妈说了,让薛家一家人要么打扫了自家房舍搬出去,要么去求一求王子腾,结果,王子腾升任九省检点要离京巡边,家里正乱纷纷分派人手随其赴任履职,实在没功夫和心力安排薛家。薛姨妈又说家里房子年久失修,来不及修缮培整,只得不拘哪里还留在贾府。
王夫人千难万难地找了府里一处狭小的院落,把薛家安进去。薛姨妈带着宝钗香菱忙乱着搬家,所以宝钗忙着自家事情,这些日子就没往宝玉和老太太跟前去。宝玉在外面跑得乐乎所以,老太太陪着几个孙女辈儿抄写练字,各得其乐。
一时府里各有忙乱,反而其乐融融起来。
后来,家私齐备,布置完整以后,家里主事的老爷们儿又带着清客相公们进去巡视了一遍。大伙儿看着之前按照标准的男性审美设计的原始意图,后面添加了好些更加柔性,更加贴合家居的细节,忍不住个个称赞,都统一口径地夸心思缜密,体贴入微,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管是纷纷叫好。
贾政和贾珍商量好了,对外的口径是宝玉那天得了夸奖,心里得意,后来想着园子里各种细处思绪泉涌,后来几天扭着珍大爷和老爷,让这里改一下那里改一下,半个月下来就改成了现在的样式。
可清客相公们又不傻,一个个混迹官场多年,思路活泛,目光毒辣,就凭宝玉日常见着贾政那老鼠见了猫儿一般畏缩的德行,大略猜出其实是内府眷属的想法。可考虑到毕竟是拿着贾政的银子养家糊口,贾政怎么说,他们就怎么烘托气氛,一概揣着明白装糊涂,只管众口一词地夸宝玉不仅学识渊博,思维灵活,还心思细致,处事周到。
夸得贾政几乎自己都相信了,在外书房自顾自地高兴了好几天,对着日常应卯问安的宝玉格外和颜悦色,甚至都忍不住笑着夸了几句。
结果他装严父装太久,宝玉己经相信了贾政那岸然的本质,见老爹对自己时不时露出扭曲的笑意,以为自己那天跟清客相公们比着想各处景致和房舍的名号与匾额对联太过于跳脱,显得自己太出头惹了贾政的忌讳,这些笑容是暴风雨前的骄阳,于是,在父亲贾政面前更显得畏缩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