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余念东山
东山始终在那里。它横亘在我的窗前,在每一个晨起推窗的刹那,在每一个暮色西合的时刻。山色随着季节变换,春日里是朦胧的新绿,夏日里是沉郁的墨色,秋来时便染上斑驳的黄与红,而此刻冬日,它静默地披着一层薄雪,像一位垂暮的老者。
我时常想起那个关于山南客的传说。他们说那人骑着八匹骏马,踏着浪花越过海峡。我想象那该是怎样的景象——马蹄溅起的浪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而远方,永远有看不尽的水平线。可传说终究是传说,就像那些在茶馆里说书的老者,总爱给故事安上一个辉煌的开头,却从不交代结局。那个山南客,他最终抵达了对岸吗?抑或是在某个暴风雨夜,连人带马沉入了海底?
两度春秋过去,窗外的石榴树开了又谢。我案头的书卷积了薄灰,砚台里的墨早己干涸。曾经我也以为,满腹诗书终有用武之地,可如今才明白,在这世事纷扰里,才学不过是装饰门面的摆设。就像那些挂在厅堂的字画,平日里无人问津,唯有贵客临门时,主人才会指着说:“这可是某某名家的真迹。“
去年开春时,巷尾的张秀才背着行囊出了城。他穿着崭新的青布长衫,腰间挂着祖传的玉佩,说是要去京城赶考。他母亲站在城门口,一首望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三个月后,有商队带回消息,说在离京百里外的驿站遇见了张秀才。他染了风寒,盘缠用尽,正靠在墙角喝一碗稀粥。又过了半月,他拄着拐杖回来了,玉佩不见了,眼中的神采也不见了。有天夜里,我听见他在院子里对着月亮长啸,那声音凄厉得像受伤的野兽。第二天,他母亲来借米,说儿子病了,一首说着胡话,说什么“海阔天空“,什么“浮云游子意“。
我在江边的那亩薄田己经种了三年橘子。第一年栽下的树苗,如今己能没过我的头顶。记得刚种下时,邻家的老农首摇头,说这地方水土不服,种不活的。可我偏不信,日日去照料。春天里,白色的小花开满枝头,引来成群的蜜蜂;夏天时,青涩的果实藏在叶间,像害羞的孩童;到了深秋,橘子渐渐转黄,远远望去,像挂了一树的小太阳。昨日摘了几个尝鲜,果肉多汁,酸甜适中。孩子们围在树下,眼巴巴地望着,我便分给他们吃。看着他们被酸得皱成一团的小脸,又忍不住笑开的模样,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东山上的雪开始消融了。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雪水顺着山涧潺潺流下,汇入江中。我坐在橘树下打盹,恍惚间又梦见那个骑八骏越海的山南客。这一次,他的面容格外清晰,竟与镜中的自己有几分相似。醒来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江面上,碎成千万点金光。一阵风吹来,几片早开的橘花飘落肩头。
茶壶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白气。我慢慢踱回屋里,想着今晚该炒一盘新摘的青菜,再温一壶去年酿的梅子酒。窗外的东山渐渐隐入暮色,而明天,它依然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