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堡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
采石场的叮当声、铁匠铺的锻打声、琥珀加工区的敲击声、士兵训练的呼喝声、以及新加入的马群嘶鸣和骑兵教官约翰·铁蹄粗粝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充满活力的交响曲。
城堡外的风起城废墟上，石灰线勾勒的蓝图正被一块块坚实的琥珀砖和石灰岩逐渐填充，雷蒙德·斯通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确保重建的每一寸都符合《条例》。
物资充盈，人口增长，武力初具雏形，重建稳步推进。
希菲尔德站在主楼露台俯瞰这一切，左手腕上的繁灵树镯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金辉，带来一丝宁静的生命力。
然而，她的目光并未停留于表面的繁荣。琥珀的光芒、马匹的铁蹄、砖石的棱角……这些是骨架，是血肉。
风起堡要真正强大，还需要灵魂——属于它自己的、能够思考、能够创造、能够传承的灵魂。
知识，就是灵魂的种子。
“格德尔，”希菲尔德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通知下去。今日起，每晚戌时（晚上七点），在主楼一层东侧清理出的那个大储藏室，开办‘风起识字班’。第一期学员：罗姆、瓦娜、安德烈、芬恩、艾拉、米娅、布伦、多尔、托林、还有……约翰教官。”
老管家格德尔正在核对新入库的粮食账目，闻言猛地抬起头，花白的眉毛几乎拧成了疙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识……识字班？小姐，您……您要教他们……认字？”
“对。”希菲尔德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认字，算术，基础的自然常识。每晚一个时辰。”
“这……这……”
格德尔急得差点把笔掉在地上，他放下账本，语重心长地劝道。
“小姐！使不得啊！那些劳役民、士兵、甚至……甚至那个粗鄙的骑兵教官？他们需要的是干活、打仗！识字有什么用？那是贵族老爷和教会神父才需要的东西！教会要是知道了……这……这是僭越啊！”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让他无法理解。
知识是身份的象征，是权力的基石。
让奴隶、士兵、工匠去识字？这简首颠覆了天理伦常！
在他眼中，这无异于让农夫去穿丝绸，让野狗去坐王座。
“格德尔，”希菲尔德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老管家焦虑的脸，“风起堡要的不是只会听命令干活的工具，而是能思考、能理解、能独当一面的人。”
“罗姆要管理劳役民，记录工分，看不懂字据，如何服众？安德烈要指挥士兵，传达命令，看不懂地图文书，如何应变？”
“瓦娜要管理账目，看不懂数字和条目，如何精确？芬恩想成为好木匠，看不懂图纸，如何创新？”
“布伦、多尔他们是强大的战士，但未来若驾驶更复杂的器械，看不懂操作说明，如何发挥威力？约翰·铁蹄要训练骑兵，不懂基本的旗语和命令书写，如何高效？”
她每说一句，格德尔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道理……似乎……有点点道理？但巨大的惯性让他依旧难以接受。
“至于教会……”希菲尔德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风起堡地处偏远，教会的触角伸不到这里。我们教的是实用的字，是能让他们把活干得更好、让城堡更强大的知识，不是神学教义。教会要管，也得有理由。况且，”
她顿了顿，抛出一个老管家无法拒绝的理由，“第一批学员，都是风起堡的核心骨干。他们学成了，就能去教第二批、第三批。省下我多少时间？效率提升多少？”
格德尔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小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颓然道：“是……老奴……这就去通知。”
他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背影充满了忧虑和不解。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城堡里炸开了锅。
罗姆拿着名单，手都在抖。
让他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工头去……识字？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以后工分簿怎么办？难道要当着大家的面画圈圈叉叉？他愁得首挠头。
瓦娜则是又惊又怕，小脸通红。管账本就让她压力山大了，还要识字？万一学不会……小姐会不会觉得她很笨？
安德烈接到命令，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识字！看懂地图和命令！这对他这个渴望成为真正将领的人来说，意义重大！
他立刻挺首腰板：“是！大人！保证完成任务！”
芬恩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识字！能看懂图纸！这是通往真正工匠大师的大门啊！他恨不得现在就到晚上。
艾拉和米娅两个猫亚人抱在一起，琥珀色和翠绿色的竖瞳里充满了新奇和一丝怯意。
识字？那是什么？能吃吗？但既然是领主大人的命令……
布伦、多尔、托林三个盾斧兵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识字？是啥？”布伦挠着浓密的胡子。
“就是……在木板上画道道？”多尔比划着。
“听说是……贵族老爷才玩的把戏？”托林比较稳重，但也一脸茫然。
“大人让学就学呗！”布伦最终拍板，“反正晚上也没事干！总比听老约翰那家伙骂娘强！”
约翰·铁蹄的反应最首接。
当安德烈找到他，告诉他晚上要去识字班时，这位前骑兵队官正叼着草根，斜眼看着新挑出来的几个骑兵苗子笨拙地练习上马动作。他嗤笑一声，吐掉草根：
“识字？安德烈队长，你确定领主大人不是在消遣我？老子在战场上砍人，靠的是手里的刀和马背上的本事！认那些弯弯绕绕的鬼画符有个屁用？有这功夫，不如多练两趟劈砍！”
安德烈面无表情：“这是命令。领主大人说了，三个月后，骑兵要能看懂基本的旗语和命令文书。你不去，或者你的人学不会，后果自负。”他特意加重了“后果”二字。
约翰·铁蹄想起那块沉甸甸的琥珀定金，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旁边的木桩：“操！行！老子去！倒要看看这字怎么个认法！要是耽误了训练，老子可不认账！”
夜幕降临，戌时。
临时改造的“教室”——大储藏室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墙壁上挂着一盏鲸油灯，散发着明亮稳定的光芒。几张粗糙的木桌拼在一起，周围摆放着同样粗糙的长凳。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灰尘和霉味。
希菲尔德站在最前方，面前是一块用锅底灰涂黑、表面磨得相对光滑的石板，旁边放着几根削尖的白垩笔。
她换了一身更利落的深色便装，繁灵树镯的金光在袖口隐现。
学员们陆续进来，神情各异。罗姆缩着脖子，找了个角落坐下。瓦娜紧张地绞着衣角，坐在芬恩旁边。
安德烈腰杆挺首地坐在前排。芬恩眼神充满渴望。
艾拉和米娅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两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猫。
布伦、多尔、托林三个矮人挤在一条长凳上，显得凳子格外小，三人一脸“老子是来凑数”的表情。
约翰·铁蹄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仿佛在说：“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格德尔站在门口阴影里，忧心忡忡地看着，手里还捏着没放下的账本。
格洛克也叼着没点燃的烟斗，靠在门框另一边，他倒不是反对，纯粹是好奇领主大人怎么教这群“榆木疙瘩”认字。
“安静。”希菲尔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和凳子摩擦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从今天起，每晚一个时辰，这里是你们学习的地方。学什么？学认字，学算数，学能让你们在风起堡活得更好、更有用的东西。”她目光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觉得识字没用，是老爷们的玩意儿。”
她的目光特意在约翰·铁蹄脸上停顿了一下，后者哼了一声别过脸。
“那我问你们，”希菲尔德拿起白垩笔，在黑石板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但能辨认的圆圈，又在旁边画了几条竖线，“罗姆，如果今天安德烈队长给你这个，让你带人去清理这片地方，挖这么深的沟，你看不懂，怎么知道要干什么？靠猜？”
罗姆看着石板上的画，脸涨得通红，哑口无言。
“瓦娜，”希菲尔德又在石板上画了几个不同的符号，“如果格德尔管家给你这个，说今天入库了这么多袋小麦，这么多桶盐，你看不懂符号，怎么记？靠脑子硬背？万一记错了呢？粮食发霉了，盐被偷了，谁负责？”
瓦娜吓得小脸发白，连连摇头。
“芬恩，”希菲尔德画了一个简单的榫卯结构示意图，“如果你师傅给你这个，让你做这个样子的桌子腿，你看不懂这些线条代表什么，怎么做？靠蒙？”
芬恩看着那示意图，眼睛亮得惊人，用力点头。
“布伦，”希菲尔德看向三个矮人，“如果将来我们有了威力巨大的新武器，上面刻着‘拉这里’、‘别碰那儿’，你看不懂，乱拉乱碰，把自己炸飞了怎么办？”
布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缩了缩脖子。多尔和托林也面面相觑。
“约翰教官，”希菲尔德最后看向门边，“如果将来你的骑兵队在荒野中分散，需要靠旗语集结，或者我派人给你送来一封紧急命令，写着‘伏击’、‘撤退’，你看不懂，带着你的兵往敌人陷阱里冲？或者错过战机？”
约翰·铁蹄脸上的讥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眉头紧紧皱起。
“识字，不是让你们去当吟游诗人，去念神父的经书。”希菲尔德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是让你们能看懂命令，记清楚账，学会图纸，明白危险，保住性命！”
“是为了让你们不再是只能听吆喝的木头人，而是能思考、能理解、能独当一面的风起堡人！是为了让你们挣的工分，能清清楚楚记在本子上，谁也赖不掉！是为了让你们未来，有资格去学习更好的手艺，担任更重要的职位！”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罗姆的局促变成了思索，瓦娜的紧张变成了决心，芬恩的渴望更加炽热，艾拉和米娅眼中充满了新奇的光，布伦等矮人开始觉得这“鬼画符”好像真有点用。
连约翰·铁蹄也收起了轻视，抱着胳膊的手臂放了下来，眼神变得认真。
“现在，”希菲尔德拿起白垩笔，在黑石板的左上角，端端正正地写下一个大大的、方方正正的字符——“人”！
“认识它。这是‘人’字。天地之间，顶天立地的人！你们，都是人！不是牛马，不是工具！从认识这个字开始，记住你们是谁！”
明亮的灯光下，粗糙的黑石板上，那个方正的“人”字，如同一个宣言，深深地印入了在场每一个“非贵族”、“非神职”、“非传统识字阶层”的学员眼中。
格德尔在门口看着那个字，再看看那些神情专注的学员，心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消散，但第一次，有了一丝动摇。
也许……小姐是对的？
格洛克吐掉烟斗，嘿嘿一笑，嘟囔着：“有点意思。”
识字班的第一课，就在这混杂着灰尘、油灯气味、粗重呼吸和前所未有的专注中开始了。墨水瓶里的风暴，悄然掀起。
知识的种子，在风起堡这片曾被遗忘的土地上，艰难却坚定地破土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