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咆哮不再是声音,而是灌入骨髓的震动,是撕开皮囊灌入灵魂的罡风。宋攸宜伏在杜卡迪V4流线型的油箱上,身体压得极低,几乎与冰冷、震颤的黑色金属融为一体。城市被甩在身后,像一幅被粗暴抹去的湿画,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光斑和噪音。眼前是盘山公路,如同一条被随意抛掷在漆黑山体上的灰白缎带,在车灯刺破的有限视野里无尽延伸、扭曲、攀升。
头盔?早被她扔在后巷的垃圾桶里,和那罐摔碎的钴紫颜料一起。湿冷的夜风像无数把冰刀,狠狠刮过她的脸颊、额头,撕扯着她束在脑后的短发,发梢挑染的孔雀蓝在高速气流中狂乱飞舞,像濒死的鸟羽。疼痛和冰冷反而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冲刷着工作室里弥漫的松节油味、姐姐焦虑的训斥、还有那令人窒息的紫色粉尘。
她猛地拧动油门。V4引擎发出野兽被彻底激怒般的终极嘶吼,转速指针疯了一样冲向红区!车身在狂暴动力的驱使下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速度带来的失重感攥紧了心脏,视野两侧的山体黑影和偶尔掠过的护栏反光,如同抽象表现主义画作中狂乱涂抹的色块,高速拉成模糊的首线。风压像实体化的巨掌,死死按住她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挤压的痛楚和一种自毁般的快意。
“够快了吗?” ,她在心底无声地嘶吼。“够快就能甩掉宋清扬那该死的“安全区”规划吗?够快就能把那个地质教授、冰岛的极光、还有所有关于“正常”人生的狗屁期待都碾碎在轮胎底下吗?!”。
仪表盘上冰冷的数字疯狂跳动:180… 200… 230… 时速表针的每一次跳跃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狠狠抽了一鞭。后颈那支折断玫瑰的纹身处,第七节脊椎的旧伤在剧烈的颠簸和冷风的切割下,开始传来尖锐的、熟悉的刺痛。这痛楚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速度带来的麻木,瞬间将她拽回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刺耳的刹车声,翻滚的失重感,金属扭曲的尖啸,还有护栏上蹭开的、在救护车蓝光下妖异闪烁的荧光蓝颜料……和此刻仪表盘上泛着幽蓝背光的数字何其相似!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心脏。她下意识地、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地,手指猛地扣向碳陶瓷刹车盘!
“吱——嘎——!!!”
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刹车声瞬间压过了引擎的咆哮!昂贵的碳陶瓷刹车盘在极限制动下发出濒临崩溃的摩擦尖叫,轮胎与粗糙的柏油路面疯狂撕咬,橡胶的焦糊味混合着青金石粉末特有的冷冽矿物气息(不知何时从她口袋渗漏出来)在夜风中猛地炸开!车身在巨大的惯性下剧烈摆动、甩尾,后轮几乎失去抓地力,车尾灯在湿滑的路面上拉出两道妖异扭动的猩红弧光,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裂缝!
就在车身即将失控撞向内侧山壁的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奇异的力量稳住了它。宋攸宜不知道是自己被逼到绝境爆发出的求生本能,还是这辆被陆骁精心调校过的钢铁猛兽本身就带着不屈的灵魂。杜卡迪V4发出一声不甘的呜咽,车头在距离冰冷粗糙的山壁岩石仅剩半米不到的地方,惊险万分地摆正!
车,停住了。
引擎还在不甘地低吼,排气管喷吐着灼热的白汽,在冰冷的夜空中迅速消散。世界陷入一种死寂般的真空。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在头盔(虽然没戴,但此刻仿佛能听见)里疯狂擂动,像一面被重锤猛击的战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恐惧退潮后瞬间冰冷,指尖和脚趾都麻木得没有知觉。
冷汗,后知后觉地浸透了贴身的衣物,冰冷地粘在皮肤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刃切割后的灼痛和浓烈的橡胶焦糊味。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脱力而微微颤抖。
她缓缓抬起头。
车灯的光柱刺破前方浓稠的黑暗。这里恰好是盘山公路一个突出的弯角,下方是深不见底的、被夜色吞噬的山谷,像一张无声的巨口。而正前方,视线越过冰冷的护栏,是远方城市璀璨而冷漠的万家灯火。那片灯火辉煌,在巨大的山体背景和深邃的夜空下,渺小得像撒落在地面的廉价碎钻,与她此刻置身其间的、充斥着冰冷死亡气息的悬崖绝壁,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荒诞感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恐惧和暴怒。她在这里,在生与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为了什么?为了反抗姐姐的“安全”?为了证明自己拥有毁灭的自由?可这自由,如此冰冷,如此孤独,如此……虚无。像这山谷里的风,呼啸而过,不留痕迹。
她熄了火。
引擎的咆哮骤然消失,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的呜咽和山谷深处某种不知名夜鸟的凄厉啼叫,更添寂寥。绝对的寂静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清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能感觉到后颈纹身下方旧伤处一跳一跳的钝痛,能闻到橡胶焦糊味下自己身上沾染的、顽固不散的松节油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微弱的……
琴声?
宋攸宜猛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不是幻觉。那声音极其微弱,飘渺,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被山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是古琴。不是陆骁车上那种激昂的摇滚改编,也不是酒吧里附庸风雅的背景乐。是纯粹的、沉郁的、带着金石之韵的古琴。低沉的泛音如同大地深处的叹息,偶尔滑过的一两个高音,清越得像是能划破这沉重的夜色。是《忆故人》。沈淮序在祠堂焚毁冰弦谱前,弹的最后半阙。
琴声断断续续,如同游丝,却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缠绕在她被恐惧和暴怒蹂躏得一片狼藉的心上。这琴声不属于这里,它应该锁在沈家那座阴森的祠堂里,锁在那些断弦成茧的焦尾琴旁。它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出现在她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悬崖边?
她下意识地摸向工装裤口袋深处。指尖触碰到一片坚硬冰凉的碎片——是那片在磁暴中从沈淮序琴台崩落、又被她藏起来的冰裂纹瓷片。此刻,它似乎在她指尖下微微发烫。
山风更烈了,卷起路面的砂石,抽打在冰冷的机车外壳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远方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而冷漠。后颈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而那缕似真似幻的《忆故人》琴音,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在死寂和劫后余生的冰冷里,悄然系上了她狂跳不止的心脏,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牵引。
宋攸宜坐在悬崖边冰冷的机车上,没有重新点火。她只是望着那片遥远的灯火,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扁的烟,抽出一根,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挣扎了几下才点燃烟头。一点猩红,在浓重的黑暗和冰冷的风刃中,微弱地亮起,如同荒野里即将熄灭的、最后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