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滨海市特有的潮湿海腥气,粗暴地从救护车敞开的尾门灌入,猛烈地抽打在陈默在外的脸上、脖颈上。他像一块被丢弃的、失去知觉的破布,被两名穿着深绿色救护员制服、戴着口罩的男人,用一种既不粗暴却也绝无温柔的效率,抬上了救护车里那张狭窄、坚硬、冰冷的不锈钢担架床。
身体的剧痛在被移动的瞬间骤然加剧!关节如同被生锈的重型机械强行掰扭,发出无声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胸腔深处积淤的病灶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和汹涌的血腥气。他试图睁开眼,视野却是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斑——车顶惨白的照明灯,窗外急速倒退的、被泪水扭曲的霓虹光影。意识在剧痛和极度衰弱的夹缝中艰难维持,如同风中残烛。
“咳……咳咳……”粘稠的、带着泡沫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沿着枯瘦蜡黄的脸颊流淌下来,沾染在担架床冰冷的金属边缘。
“稳一点!别颠着他肺!”一个救护员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车子猛地一拐弯,陈默的身体随之剧烈一晃,头无力地向一侧歪去。视野的边缘,他模糊地看见刘芳和小斌。 刘芳几乎是扑在担架床边,一只手死死抓着冰冷的护栏,另一只手徒劳地、颤抖着想要擦拭他嘴角的血迹。她的脸在晃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和恐惧,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冲刷着她脸上深刻的沟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巨大的、沉重的、足以压垮一切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
小斌则被刘芳死死搂在身边,孩子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超越年龄的巨大惊骇和无措。他看着担架床上咳血的陈默,看着无声恸哭的妈妈,看着这狭小冰冷的金属囚笼和窗外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在发抖。他紧紧抱着怀里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救护车刺耳的笛声在窗外呼啸着,忽高忽低,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这声音穿透车壁,在陈默浑浊的听觉世界里回荡、扭曲,与身体内部各种病痛发出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尖锐警报声混杂在一起——心脏在高压下疯狂擂动,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壁;肺部的感染灶如同沸腾的沼泽,发出咕噜咕噜的、令人窒息的水泡音;关节深处的炎症因子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骨髓;胃袋因饥饿和药物刺激而痉挛、灼痛……这些声音汇聚成一首残酷的、专属于他这具残破躯壳的“生命哀歌”,宣告着系统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崩溃的边缘。
“家属!把他头稍微偏向一侧!防止窒息!”另一个救护员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手上动作麻利地给陈默扣上了一个透明的塑料氧气面罩,又掀开他破旧棉袄的袖口,露出同样枯瘦、布满老年斑和淤青的手臂,快速缠上血压计的袖带。冰凉的触感让陈默本能地微微一缩。
面罩里涌出带着塑料味的气流,冰冷地扑在他的口鼻上。窒息感似乎略有缓解,但胸腔的剧痛和血腥味并未减轻多少。血压计的袖带开始充气,紧紧箍住手臂,带来一阵胀痛。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块,被冰冷浑浊的黑暗包裹着向下坠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道极其微弱的光芒,如同深海中遥远的鱼群,摇曳着穿透了那厚重的黑暗迷雾——那是记忆的碎片。
不是温暖美好的回忆。是冰冷的雨。 画面剧烈晃动。滨理工的毕业典礼。瓢泼大雨。他穿着一身廉价的、被雨水打湿后变得沉重冰冷的劣质西装,站在礼堂角落。台上,戴着厚重眼镜的老院长念着名单,声音透过劣质的扩音器传来,嗡嗡作响。周围的同学脸上洋溢着或激动、或轻松、或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笑容,低声交谈着,交换着联系方式。 而他,陈默。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流进眼睛,带起一阵酸涩的刺痛。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同样被雨水浸湿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复印件(为了省钱,正本被学校扣着,需要等助学贷款还清才能领取)。纸上的墨迹己经开始晕染,“滨海理工大学”、“材料工程”、“学士学位”……这些曾让他付出无数汗水和屈辱才换来的字迹,在雨水中变得模糊、暗淡,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迷茫和沉重——鑫辉电子厂那偏僻遥远的地址,那微薄的薪资,母亲透析机上跳动的冰冷数字……像无形的枷锁,在他走出校门的这一刻,就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梦想?早己被这场冰冷的毕业雨浇得透心凉……他低下头,看着证书复印件上,那被雨水晕染开的、自己模糊的名字,如同一个渐渐淡去的、无人铭记的印记。 “陈默。” 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在他濒死的意识里响起,遥远而冰冷。
画面陡然切换!尖锐刺耳! 陶瓷酒瓶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的爆裂声!碎片西溅! “妈的!老子当年也是八级钳工!厂里的技术骨干!说下岗就下岗!凭什么?!啊?!”父亲陈建国那充满酒气、极度暴躁、扭曲狰狞的脸在眼前放大,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 “不……不要打了……建国……孩子看着呢……”母亲李秀兰虚弱哀切的哭求声,紧接着是她被粗暴推搡撞在老旧碗柜上的闷响,碗碟哗啦啦摔落碎裂! 童年的泥塘巷出租屋,狭小、昏暗、充满劣质酒精的刺鼻气味和令人窒息的绝望。幼小的他蜷缩在冰冷的床角,瑟瑟发抖,用手死死捂住耳朵,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他恨父亲的暴戾,心疼母亲的隐忍,更恨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那个破败的家,从未给过他一丝安全感,只有无尽的压抑和无助的恐惧。这恐惧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灵魂最深处,伴随了他一生……那碎裂的瓷片,如同他从未完整过的童年和安全感,永远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滴……滴……滴……” 冰冷、规律、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如同死亡的倒计时,骤然在混乱的意识深处响起,异常清晰! 现实与幻觉猛地撕裂! 陈默浑身一震,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 氧气面罩上瞬间呵出一大片浓重的白雾!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眼前仪表盘上跳动的、鲜红的数字: 心率:142 bpm 血压:188/112 mmHg 血氧:89%
冰冷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142!188/112!89%! “嗬……嗬嗬……”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他!他猛地挣扎起来!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想摆脱这冰冷的枷锁!他不要死在这里!不要死在这条路上!不要死在五千块买不到的生路之后!泥塘巷……那个阴暗冰冷的楼梯底……至少……至少是他的“家”……
“别动!老实点!”一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有力地按住了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动作带着职业性的强硬。 “血压太高了!心率太快!血氧还在掉!家属!按住他!不能再剧烈活动了!”救护员的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和严厉。
刘芳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陈默枯瘦的肩膀,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嘶哑破碎:“默!别动!求求你!别动啊!会死的!真的会死的!我们回家了……马上就回家了……小斌!拉住你陈叔叔的手!” 一只冰凉、颤抖的小手摸索着,紧紧抓住了陈默那只没有打点滴的、同样冰冷的手。 小斌。 孩子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陈默濒临崩溃的恐惧。他身体的挣扎奇迹般地停了下来,只剩下胸腔剧烈的起伏和喉间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车顶那盏散发出惨白光芒的照明灯,仿佛那是地狱之门上唯一的光源。
救护车依旧在城市的血管里呼啸穿行,刺耳的笛声撕裂着黎明前的寂静。陈默躺在冰冷的囚笼里,身体被病痛和仪器禁锢,灵魂则在冰冷绝望的现实和撕心裂肺的记忆碎片间反复撕裂。 归途,是通往泥潭的末路。 生的煎熬,比死的冰冷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