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猛地回头,眼中带着被打断的怒意和警惕!
只见门口涌进来七八个穿着破旧,满身油污和汗味,脸上却写满了焦虑和一丝希望的汉子。为首的一个西十多岁,身材壮实皮肤黝黑,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的沧桑,眼神却透着一股耿首和急切。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打着补丁的麻袋,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
“苏…苏老板?”汉子看到店堂内如同被飓风席卷过般的景象,明显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俺…俺们是看了您橱窗上的告示来的,俺是前头‘永丰’纺织厂的工头,叫刘大柱。厂子被洋人的便宜布挤垮了,俺们工钱都欠着呢,听说您这儿收旧帆布麻袋,俺们把厂子库房里那些当苫布用的破帆布,还有以前穿烂的旧工装,都拾掇来了。您看能给换点钱不?”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布片和那堆成小山的工装部件,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身后的工人们也纷纷将扛着的、拎着的破麻袋堆放在门口,里面露出的都是洗得发白,甚至打着层层补丁的旧帆布和磨损严重的旧工装。他们看着苏晚,看着这间神奇的店铺眼神复杂,有敬畏,有好奇,更多的是对生计的渴望。
苏晚看着这群突然闯入、带着生存重压的汉子,看着他们带来的那些散发着汗味和机油味的“原材料”,心中的怒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种豁然开朗的契机!
天助我也!
她强行压下因意念中断带来的眩晕感,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刘工头,各位工友,来得正好!东西放下吧,有多少我要多少!按斤算钱,绝不亏待大家!”她指了指地上那些散落的部件和堆叠的半成品,“你们带来的这些‘宝贝’,就是我救命的稻草!也是你们赚工钱的机会!”
她的话如同强心针,瞬间点燃了工人们眼中的希望!刘大柱更是激动得嘴唇哆嗦:“真…真的?苏老板,您真是…真是活菩萨!”他身后的工人们也纷纷露出感激的神色。
“不过,”苏晚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钱,我现在没法立刻结清。得等这批货交出去,拿到货款,才能给大家结算。但我苏晚以‘霓裳羽衣’这块招牌担保,绝不会欠大家一分血汗钱!而且…”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强烈的煽动性,“你们带来的这些旧料子,会变成一百件最结实、最耐穿的工装!而这批工装,将会送到顾氏纺织厂!送到那个看着你们厂子倒闭,却‘独善其身’的顾砚舟手里!”
“顾氏?!”刘大柱和工人们瞬间炸开了锅,脸上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没错,就是顾氏。”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铿锵的力量,“我要用你们厂子倒闭后留下的‘残骸’,做出打上‘霓裳羽衣’印记的工装,送到顾砚舟面前!我要让他看看,被洋人挤垮的厂子留下的东西,一样能做出好东西!更要让那些洋鬼子看看,我们中国人,就算用最破的料子,也能做出不输给他们的货!你们带来的不是垃圾,是火种!是打向那些洋行买办和冷眼旁观者的耳光!”
苏晚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工人们心中积压的屈辱和愤怒!他们被洋商倾销挤垮了饭碗,对顾砚舟的“独善其身”也充满了怨气。此刻苏晚的话,让他们看到了一种别样的复仇方式!一种用自己双手,用被抛弃的“垃圾”来证明价值的方式!
“苏老板!俺们信你!”
“干!用洋人挤垮俺们的破布,做衣服给他们养的顾家看!”
“对!争口气!”
群情激愤!工人们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是被点燃的斗志和不屈!
“好!”苏晚要的就是这股气。“刘工头,你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帮我把这些旧料子按材质、颜色分分类。再挑几个会点针线活的嫂子,帮我做些简单的剪线头、翻面这些辅助活计。工钱按天算,每天管一顿饭。”她迅速安排起来,将这支意外获得的“生力军”纳入自己的生产体系。
有了刘大柱他们的加入,效率再次提升!苏晚负责核心的意念分纱、群控裁剪和关键的无缝粘合、材料重塑、结构加固。工人们则负责处理旧料子的初步清洁、分类,以及一些简单的普通针线缝合非关键部位的装饰线迹,以及最后的锁扣眼、钉纽扣等。整个店堂瞬间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小型“工厂”,充满了布料摩擦声、剪刀声、缝纫机的哒哒声以及工人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空气里弥漫着旧布料的尘螨味、汗味和机油味,还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屈服的斗志!
苏晚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指挥官,在布料和人流中穿梭。她的精神力在疯狂消耗,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的刺痛如同针扎。但她咬紧牙关强行支撑!每一次意念操控都精准无比,每一次技能发动都恰到好处!她将神级技能与最原始的人力结合,将效率压榨到了极致!
时间在疯狂的赶工中飞逝。煤油灯添了一次又一次油。窗外的天色从浓黑转为深蓝,又透出一丝鱼肚白。当第一缕晨曦透过橱窗时,
“最后一件,成了!”
苏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意念灌注在最后一片袖子的粘合上。随着一声轻微的“嗤”声,袖口完美地与前片肩部融合。
一百件!
整整一百件深蓝色,由各种旧帆布、麻袋、旧工装染色重塑而成,颜色并不完全统一,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粗粝感和历史沉淀,针脚粘合处光滑如镜,无比牢固的工装,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店堂中央。如同一座深蓝色的堡垒,散发着决心和“妖术”铸就的独特气息!
店堂内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刘大柱和工人们看着这一夜之间,如同变魔术般诞生成堆的工装,虽然眼中充满了疲惫和血丝,但更多的是巨大的成就感和一种扬眉吐气的激动!
苏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精神力透支带来的剧痛让她头痛欲裂,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度疲惫却无比畅快的笑容!
成了!三天?不!只用了一夜!
“刘…刘工头…”苏晚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麻烦…麻烦你带几个兄弟…把这些工装…现在就送到…顾氏纺织厂…就说…霓裳羽衣…苏晚…如期交货!”
“好嘞!苏老板您放心!”刘大柱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打了胜仗般的豪气,“俺们这就去!保证一件不少地送到顾少面前!让他好好看看咱这‘破布’做的衣裳!”
工人们也纷纷响应,七手八脚地开始打包捆扎那一百件沉甸甸的工装。店堂里充满了忙碌的声响。
苏晚靠在墙角,疲惫地闭上眼,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胜利的微光。然而这微光尚未温暖全身——
“砰!”
店铺的前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刺眼的晨光涌入,照亮了店内惊愕的人群。
只见门口,赫然站着几个穿着笔挺西装,神情倨傲的洋人!为首一人,正是报纸照片上那个金发碧眼、留着精致八字胡、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怡和洋行经理——桑切斯。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趾高气扬的洋人随从和一个点头哈腰的华裔买办。
桑切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店内堆积如山的深蓝色工装,扫过那些穿着破旧的工人,最后定格在墙角脸色苍白,几乎虚脱的苏晚身上。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的弧度。
“霓裳羽衣?苏晚?”桑切斯操着生硬但流利的中文,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听说你只用了一夜时间,就做出了一百件工装?还是用垃圾做的?”他踢了踢脚边散落的一块旧麻袋片发出嗤笑。
他向前一步,锃亮的皮鞋踩在干净的草席上,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苏晚。
“很好。省得我再去找你了。”桑切斯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赤裸裸的威胁,“我现在正式通知你,苏小姐。立刻停止你这种破坏市场规则,用劣质垃圾冒充产品的非法行为!并且交出你那所谓的‘妖术’秘方!否则…”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阴冷,如同淬了毒的冰刃:
“我不介意让你这间小小的‘霓裳羽衣’,和你这个人,一起彻底消失!”
冰冷的威胁,瞬间冻结了刚刚升起的胜利气氛!工人们的欢呼戛然而止,脸上充满了惊惧和愤怒。刘大柱握紧了拳头,怒视着桑切斯,却又被对方强大的气势所慑。
苏晚靠在墙角,剧烈的头痛和透支的虚弱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强撑着睁开眼,迎向桑切斯那充满侵略性和贪婪的目光。洋商的獠牙,终于毫无掩饰地露了出来!他们不仅是要扼杀她的生意,更是要抢夺她赖以生存的技能!这比老马的死亡威胁更加致命!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
“桑切斯先生,好大的威风啊。”
一个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和冰冷质感的男声,突然从门外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顾砚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条纹西装,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扫过店内狼藉的景象,最后落在脸色苍白如纸,靠着墙角的苏晚身上。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捕捉到了她眼中那强撑的倔强和深藏的虚弱。
他缓步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强大的气场如同无形的壁垒,瞬间将桑切斯带来的压迫感冲淡了几分。
他径首走到桑切斯面前,两人身高相仿,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仿佛有电光火花迸溅。
“顾先生?”桑切斯显然没料到顾砚舟会突然出现,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脸上的倨傲并未减少,“你来得正好。贵方采购这种来历不明,材质低劣的工装,恐怕会严重影响贵厂声誉和产品质量标准。我这是出于商业道德,在帮你清理隐患。”他倒打一耙,说得冠冕堂皇。
“哦?是吗?”顾砚舟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没有看桑切斯,反而转身走向那堆深蓝色的工装。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件,修长的手指抚过工装肩膀处那经过“材料重塑”和“结构加固”处理的部位。那里的布料,在微观层面己经被改造得异常坚韧耐磨,手感厚实却富有弹性。
他的手指在那光滑如镜,毫无线迹的拼接处着,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锐利精光。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材质低劣?”顾砚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他手指微微用力,“嗤啦”一声,竟然徒手将那件工装最厚实的肩部布料,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啊!”人群中发出惊呼!
然而顾砚舟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只见他双手分别抓住撕裂口的两边,猛地向两边一扯!
“嘶啦——!”
令人牙酸的布帛撕裂声响起!但被撕开的,仅仅是他手指抓住的那一小块地方。而那道撕裂口,竟然没有如同普通布料般疯狂蔓延开。在距离撕裂口边缘不到半寸的地方,仿佛遇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裂痕戛然而止。工装的主体部分完好无损。
这违背物理常识的一幕,瞬间震撼了所有人!
桑切斯和他身后的洋人随从,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刘大柱和工人们也张大了嘴巴,如同见了神迹!
顾砚舟看着手中那被撕下的一小块布片,又看了看那件只在局部破损,主体结构丝毫无损的工装,眼中那抹精光再次闪现。他随手将布片丢在地上,拍了拍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才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脸色难看的桑切斯,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桑切斯先生。顾某采购什么,如何验收,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至于苏小姐的手艺是‘妖术’还是‘天工’…”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墙角虚弱的苏晚,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落在桑切斯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你,不配评价。”
“你…!”桑切斯被顾砚舟这毫不留情的蔑视和那件工装展现出的诡异彻底激怒,脸色涨得通红,指着顾砚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顾砚舟不再看他,对身后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助理吩咐道:“阿成,点货,结算。三倍市价,一分不少。”他的目光最后掠过苏晚,那眼神深邃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随即他不再停留,在桑切斯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沉稳地离开了店铺。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再次被顾砚舟轻描淡写地化解。但苏晚靠在墙角,看着顾砚舟消失的背影,看着他助理阿成开始清点工装,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更加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被卷入巨大旋涡的预感。
阿成很快清点完毕,将厚厚一沓用红纸包好的银元放在苏晚身边的地上,声音毫无波澜:“苏老板,货款清讫。顾少让我带句话。”
苏晚抬起头,虚弱地看着他。
阿成的目光平静无波,一字一句地复述:“他说:刀,够快。但握刀的手,更要稳。小心别割伤了自己。”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苏晚看着地上沉甸甸的银元,又想起顾砚舟那冰冷的话语和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窜上来。她赢了订单赚了钱,化解了危机,却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牢牢缠住的飞蛾,越挣扎束缚越紧。顾砚舟、林曼卿、教会、洋商…一张张无形的网,正向她收拢。
刘大柱和工人们拿到了应得的工钱和饭食补贴,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店堂里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苏晚一个人和一地狼藉。
巨大的疲惫和精神透支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收拾,只想爬到阁楼那张小床上昏死过去。
她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走上狭窄陡峭的楼梯。阁楼里光线昏暗,只有气窗透进一点微光。她摸索着走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床板上,连鞋都顾不得脱。
就在她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深渊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床头那张充当临时桌面的旧木箱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动过。
她心头猛地一跳,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挣扎着抬起头,借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光看向桌面。
原本被她随手放在桌面用旧报纸包裹着的,那几张记载着洋商倾销和顾氏“独善其身”的旧报纸,依旧在那里。
但是!
压在报纸最上面那张画着她最初为顾氏工装构思的,带有简单结构加固标记的原始设计草图——
不见了!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比老马的石灰“死”字更加刺骨!
是谁?!
在刚才那混乱的一夜和清晨,在工人们进进出出,在桑切斯闯入,在顾砚舟解围的混乱中…
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个小小的阁楼,拿走了那张并不起眼,却记录着她核心技能应用思路的原始草图?!
是教会的老马?是洋商桑切斯派来的商业间谍?是林曼卿的人?还是顾砚舟?!
阁楼的气窗外,一只灰黑色的鸽子扑棱棱飞过,投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阴影。而楼下霞飞路上的人声车马声,仿佛隔着另一个世界,模糊不清。
苏晚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浑身僵硬如坠冰窟。疲惫和睡意被巨大的惊恐彻底驱散。她睁大眼睛,仿佛能看到无数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正贪婪地、无声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将她和她那“妖术”般的技艺,彻底吞噬。
危机从未解除,它只是换上了更隐蔽、更致命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