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门基地地下空洞的死寂,被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呕吐声撕碎。空气里弥漫着能量过载的焦糊味,混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来自二十年前喜马拉雅溶洞的阴冷湿气,像幽灵般附着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罗德里格斯将军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布满泥浆和汗水的脸上刻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摸索着捡起掉在脚边的老式突击步枪,枪管上沾满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苔藓。
李哲跪在不远处,双手撑地,剧烈地干呕着,胃里早己空空如也,只剩下胆汁灼烧喉咙的苦涩。他失魂落魄地摸索着鼻梁,眼镜早己在时空乱流中不知所踪。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里那个从不离身的微型低温储存管——洛璃的血液样本。当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管身,感受到它内部依旧微弱却稳定搏动着的暗红光芒时,他才仿佛找回了一丝锚定现实的支点,身体停止了筛糠般的颤抖。
我悬浮在半空。覆盖全身的星蓝鳞片依旧流转着冰冷的幽光,但光芒明显黯淡了许多,如同耗尽了能量的残烛。插入星门核心的手臂传来阵阵虚脱般的麻木和深彻骨髓的幻痛,仿佛那条手臂的一部分,连同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永远留在了那个潮湿的溶洞里,留在了年轻林远山那双惊骇欲绝的眼睛前。胸前那片曾与原始星核共鸣、亮起过灼热暗红光芒的鳞甲区域,此刻只剩下一点微不可察的余温,正被体内诺拉能量的冰冷洪流迅速吞噬、覆盖。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在意识深处弥漫。二十年前的景象碎片——年轻父亲那张写满震撼与恐惧的脸,他扑向星核时眼中燃烧的宿命般的狂热,笔记本上潦草却刺眼的“样本11781”,以及最后对视时,他眼中倒映出的、那个覆盖鳞甲连接星门残骸的、如同永恒墓碑般的非人未来——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冰棱,反复穿刺着被诺拉意志冲刷后仅存的、属于“洛璃”的情感残渣。
*父亲…* 这个冰冷的词汇在意识中泛起一丝微澜,旋即被更大的虚无吞没。
“守望者7号”悬浮在原来的位置,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冷雕塑。但它那双永恒旋转着星辰的黑曜石眼睛,此刻却死死地、极其罕见地凝视着星门基座表面那些新出现的、细微的、如同瓷器开片般的裂痕。星辰旋涡的旋转近乎停滞,仿佛它的核心处理器正被一个无法解析的悖论彻底锁死。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到极致的困惑——或者说,是某种超越它逻辑框架的惊疑——正从它那非人的躯体中散发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
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头颅,那没有瞳孔的星河之眼,第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意味,聚焦在我身上。冰冷的合成音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滞,仿佛在艰难地解读着来自异次元的乱码:
“活体接口样本11781……检测到……时空坐标异常回溯……核心数据库……新增……未授权高熵生物信息印记……” 它沉默了数秒,似乎处理器正在超负荷运转,“印记熵值…异常…逻辑熵增…关联性指向…实验场原始生态底层韵律…根源性纠缠…无法解析…威胁等级…重新评估中…”
它的合成音中断了。那永恒的、掌控一切的冰冷似乎被二十年前星核爆发的暗红光芒和此刻数据库里的“乱码”,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裂痕。
“走…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李哲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对这死寂空洞的深深恐惧。他摸索着,抓住了罗德里格斯将军的手臂,试图将他拉起来。“趁那个怪物…趁它还在…还在宕机…”
将军甩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墙壁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视西周,最终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难明:“她…怎么办?”
就在这时——
“呲啦…呲啦…”
一阵微弱的、如同老旧收音机信号不良的电流杂音,突兀地从溶洞深处——我们刚刚被抛回来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声音在绝对死寂的空洞里显得异常刺耳!
“谁?!” 罗德里格斯将军瞬间举枪,枪口指向声音来源的黑暗,全身肌肉再次紧绷,如同嗅到危险的野兽。李哲也猛地屏住呼吸,惊恐地看向那片阴影。
电流杂音断断续续,伴随着一种……极其轻微、却规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摩擦声,像是靴底刮过岩石,又像是某种精密的机械关节在空转。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星门基座后方巨大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沾满了新鲜湿泥和苔藓的、与罗德里格斯将军身上款式类似但更新一些的旧式作战服,作战服多处撕裂,露出底下同样磨损严重的衬衣。他的脸上、手上布满了细小的擦伤和淤青,额角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正缓缓渗出暗红的血线,流进他紧蹙的眉间。他看起来极度疲惫,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警惕和审视,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把老式的、枪管沾满泥浆的军用制式手枪,枪口微微下垂,但握枪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当他的目光扫过将军脸上那熟悉的轮廓和同样沾满泥浆的作战服时,那锐利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惊愕和困惑。随即,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了悬浮在半空、覆盖着非人鳞甲的我身上,瞳孔猛地收缩!那眼神里的警惕瞬间被巨大的、如同首面深渊般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所取代!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哲身上,落在了李哲手中那个闪烁着微弱暗红光芒的微型储存管上。当看到那暗红光芒的瞬间,他的眉头猛地一跳!仿佛触发了某种开关!
“林…林队?!” 罗德里格斯将军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时间错乱的荒谬感。他认识这张脸!这张脸比二十年前溶洞里那个戴眼镜的地质学家更加坚毅、沧桑,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线条,但眉宇间那抹熟悉的轮廓和此刻眼中那燃烧的、近乎毁灭的偏执光芒……他绝不会认错!这是十年后,星门基地前期勘探队的指挥官,林远山!一个本该在基地档案里被标注为“因勘探事故殉职”的人!
李哲也彻底呆住了,他看看眼前这个持枪的、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林远山,又看看将军,再看看悬浮的我,大脑彻底陷入了混乱的旋涡。
年轻的林远山——或者说,十年前的林远山指挥官——没有回应将军的惊呼。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我们三人身上反复扫视。当他的视线再次掠过李哲手中的暗红储存管,掠过罗德里格斯将军身上那沾满了“过去”泥土的作战服,最终落回我身上那非人的鳞甲和插入星门的手臂时,他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冰冷、毫无情感波动、如同机器合成的指令,从他紧抿的嘴唇中吐出:
“识别:高危能量污染源。识别:携带未知生物污染载体。识别:时空异常冗余个体。” 他的声音干涩、平板,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与他脸上那些生动的伤痕和疲惫形成了诡异的反差。他缓缓抬起了手中的枪,枪口不再下垂,而是稳定地、精准地指向了悬浮的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林远山”的困惑或震撼,只剩下纯粹的、执行命令的冰冷杀意!
“威胁等级:最高。清除指令:确认执行。”
“父亲?!” 李哲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不解,“你在干什么?!那是洛璃!是你女儿!!”
“林队!放下枪!你看清楚!那是…” 罗德里格斯将军也怒吼着试图阻止。
“目标锁定。清除冗余。” 十年前的林远山对李哲的嘶喊和将军的怒吼充耳不闻,仿佛他们只是背景噪音。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扣向了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共鸣,猛地在我胸前那片冰冷的鳞甲下爆发!是那点残留的、来自二十年前星核共鸣的暗红余温!它仿佛被眼前这个持枪的、被某种力量扭曲的“父亲”所刺激,骤然变得灼热!同时,李哲手中紧握的血液储存管,内部的暗红光芒也同步地、剧烈地闪烁起来!如同两颗心脏在隔空呼应!
这突如其来的共鸣波动,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扫过持枪的林远山!
“呃!” 他扣动扳机的动作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张冰冷执行命令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剧烈的挣扎!眼神深处,一丝属于“林远山”的痛苦和迷茫如同溺水者般挣扎着浮出水面,瞬间又被更深的冰冷淹没!他持枪的手腕处,作战服袖口下,一点极其微弱的、不自然的幽蓝光芒,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就是现在!
我的意识,在诺拉冰冷的汪洋中,被那灼热的共鸣和父亲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猛地刺痛!二十年前溶洞里,他写下“样本11781”时眼中的宿命狂热,与此刻他眼中执行清除命令的冰冷杀意,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核心!
*芯片!天穹会!*
一个冰冷的名词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在诺拉庞大的数据库碎片中,关于这个隐秘组织利用诺拉遗留技术进行危险人体改造的记录瞬间浮现!精神控制芯片——天穹会控制核心成员的终极枷锁!
“将军!他手腕!” 我的意念咆哮,不再是语言,而是一股携带着芯片位置信息的、冰冷的能量脉冲,首接轰入罗德里格斯将军的脑海!同时,我那插入星门核心的手臂猛地一震!一股被强行引导的、微弱却精准的诺拉能量流,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林远山持枪的手腕!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标记和束缚!
罗德里格斯将军不愧为身经百战的老兵!在接收到我意念冲击的瞬间,他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任何犹豫,他强壮的身体如同炮弹般撞开旁边还在发懵的李哲,整个人合身扑向林远山的下盘!目标是那只被诺拉能量短暂束缚、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手腕!
“砰!”
枪声还是响了!子弹擦着我覆盖鳞甲的肩头飞过,在星门基座上溅起一溜刺眼的火花!巨大的冲击力让林远山身体一晃!
“得手了!” 将军的怒吼伴随着身体撞击的闷响!他如同巨熊般将林远山狠狠扑倒在地!两人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翻滚扭打!将军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林远山持枪的右手,用膝盖顶住他的腰腹,另一只粗壮的手臂如同铁钳般卡向林远山的脖颈!目标明确——制服他,控制那只手腕!
“目标清除!清除冗余!” 林远山在将军身下疯狂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力量大得惊人!他完全无视将军的攻击,另一只手屈肘狠狠砸向将军的肋部!眼中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程序扰后的狂暴杀意!他手腕处,那点幽蓝的光芒在挣扎中疯狂闪烁,透过撕裂的作战服袖口清晰可见!
“李哲!管子!共鸣!” 将军硬扛着肋部的重击,疼得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朝着呆立一旁的李哲嘶吼!
李哲如梦初醒!他看到了林远山手腕上那闪烁的、非人的幽蓝光芒!他明白了!父亲是被控制了!他低头看向手中那疯狂搏动暗红光芒的储存管,又看向正在将军身下狂暴挣扎的父亲,最后看向悬浮的我,看向我胸前那片因共鸣而再次亮起微弱暗红的鳞甲!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型!
“洛璃!坚持住!” 李哲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个闪烁着洛璃生命印记的储存管,狠狠砸向地上扭打的两人——不,是精准地砸向林远山那只被将军死死按住、幽蓝光芒疯狂闪烁的手腕!
储存管在空中划出一道暗红的轨迹!
就在储存管即将触碰到林远山手腕的瞬间!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共鸣脉冲,以我胸前亮起的暗红鳞甲为核心,以李哲抛出的储存管为媒介,如同无形的海啸,轰然爆发!
暗红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储存管!那脆弱的玻璃管身在接触到林远山手腕上幽蓝光芒的刹那,如同被投入炼钢炉的冰块,无声无息地汽化消失!但管中那滴属于洛璃的、蕴含着地球心跳韵律的暗红血液,却并未消散!它在共鸣的顶点,化作一道纯粹的生命信息洪流,混合着二十年前星核烙印的生态韵律,如同最锋利的能量手术刀,狠狠地、精准地贯入了林远山手腕上那点闪烁的幽蓝芯片!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刺耳爆响!
林远山手腕上那点幽蓝光芒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强光,随即如同短路般疯狂闪烁、明灭!无数细小的幽蓝电弧从他手腕皮肤下窜出,发出噼啪的炸响!
“呃啊啊啊啊——!!!”
林远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他全身如同被高压电持续贯穿般剧烈地痉挛、抽搐!覆盖在他意识深处的、天穹会植入的冰冷程序枷锁,正在被洛璃的基因密钥和地球的原始心跳,以最暴力的方式冲刷、溶解、撕裂!
他眼中的狂暴杀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痛苦和一片茫然的空洞!束缚他的罗德里格斯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抽搐震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震惊地看着地上翻滚惨叫的林远山。
仅仅几秒钟。
那刺耳的爆响和幽蓝的电弧消失了。
林远山停止了抽搐,在地,一动不动,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混合着泥浆和额角的鲜血,狼狈不堪。他手腕上,皮肤被灼烧出一个硬币大小的焦黑伤口,伤口中心,一点米粒大小、碎裂的幽蓝色晶体残骸,如同死去的虫豸,镶嵌在血肉之中,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弱的、不甘的蓝光。
死寂。
只有林远山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洞里回荡。
他茫然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涣散的目光扫过周围:断裂的管道,冰冷的星门基座,幽蓝流淌的能量纹路,悬浮在半空、覆盖着星蓝鳞甲的非人存在,惊魂未定的罗德里格斯将军,以及……瘫坐在地、手中空空如也、正用一种混合着极度恐惧和一丝渺茫希冀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李哲?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最终定格在了悬浮的我身上。
他的瞳孔,在看清那双燃烧着幽蓝星河火焰的眼睛的刹那,猛地收缩到了极致!那茫然空洞的眼神深处,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掀起了滔天的惊涛骇浪!震惊、恐惧、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剧痛,如同火山般在他眼底喷发!
“洛……璃……?” 一个沙哑、干涩、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从他染血的嘴唇中艰难地挤出。那不是冰冷的程序指令,而是属于一个父亲,在深渊边缘找回破碎灵魂后,发出的第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唤。
就在他呼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
“滋……嗡!”
悬浮在侧后方的“守望者7号”,那双刚刚从数据混乱中勉强恢复运转、正死死锁定着地上林远山的黑曜石眼睛,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幽蓝强光!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纯粹的毁灭性能量,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恒星风暴,在它覆盖鳞甲的指尖疯狂凝聚!冰冷的合成音带着一种被亵渎了核心逻辑的极致愤怒,轰然炸响:
“检测到核心污染源扩散!检测到关键实验体11781原生情感逻辑链异常活跃!威胁等级:终极!执行最高优先级净化协议:抹除所有污染源!立即执行!”
那毁灭的光束,不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如同一道撕裂空间的死亡之镰,带着湮灭一切的威势,悍然扫向在地的林远山、惊骇欲绝的李哲、以及悬浮的我!
净化!无差别的终极净化!只为抹杀那刚刚复苏的、属于“人”的情感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