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港的冬天,没有北方的凛冽严寒,海风裹挟着湿冷的咸腥气,钻进骨髓。临近年关,小镇的街道挂起了红灯笼,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缓慢而朴实的年味。
“归岸”画室早早歇了业。林晚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腹部高高隆起,像揣着一个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秘密。行动越发笨拙迟缓,每一次起身或坐下,都伴随着小腹沉坠的酸痛和腰背的僵硬。孕晚期的种种不适,如同潮汐,规律而顽固地袭来。
腹中的小家伙却异常活跃,在越来越狭窄的空间里拳打脚踢,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每一次有力的胎动,都让林晚的心尖跟着颤一颤。那是一种奇妙而复杂的联结——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对责任的沉重,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割舍的悸动和怜惜。
陆沉渊在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低调到来。他带来了小镇买不到的进口孕妇营养品、品质极好的婴儿衣物和用品,还有几本厚厚的育儿书籍。他依旧沉默,只是将东西放在画室角落,目光落在林晚巨大的孕肚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凝重。
“一切都安排好了,林晚。”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定海的神针,“镇医院最好的产科医生和单人病房。宋医生会全程陪同。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他没有说更多安慰的话,但这份无声的、坚实的后盾,让林晚在湿冷的冬夜里感到一丝暖意。
林晚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轻声说:“谢谢,陆先生。”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敬畏。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这个孩子……他很顽强。像他……也像我。”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陆沉渊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留下一个保温桶里热腾腾的鸡汤,悄然离去。
预产期在腊月二十八。
年关的喜庆气氛越来越浓,小镇的鞭炮声零星响起。林晚的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弦。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应到了外界的躁动,胎动变得频繁而焦躁。
腊月二十五,深夜。
一阵强烈的、不同于以往的、规律而紧密的宫缩,如同冰冷的铁箍,骤然勒紧了林晚的腰腹!剧痛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意识!
“呃……”她闷哼一声,从浅眠中惊醒,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清晰地感受到那波浪般涌来的、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强烈的收缩!羊水,温热地涌了出来,浸湿了床单。
要生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尽管演练过无数次,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那排山倒海的疼痛和对未知的恐惧,依旧让她浑身颤抖,几乎窒息!
“念念……念念!”林晚强忍着剧痛,声音嘶哑地呼唤睡在隔壁小床的女儿。
念念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跑过来,看到妈妈痛苦蜷缩的样子,小脸瞬间吓得煞白:“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别怕……念念别怕……”林晚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死死抓住床沿,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冷静,“听妈妈说……妈妈要生小宝宝了……现在,去客厅……找到妈妈的手机……按那个绿色的……写着‘宋阿姨’的号码……快!”
剧痛再次袭来,如同重锤砸在腰脊!林晚眼前阵阵发黑,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才勉强抑制住痛呼出声。
念念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像个小战士一样,飞快地冲了出去!
时间在剧痛的间隙里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晚蜷缩在床上,承受着身体被撕裂般的痛苦,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破碎的画面:
是沈翊在拍卖台上为白薇戴上“星河之泪”的冰冷蓝光……
是他埋首在她颈间卑微哽咽“哄哄我就好”的滚烫泪水……
是病房里他狂暴占有时的绝望嘶吼……
是念念纯真无邪的笑脸……
是腹中这个顽强的小生命第一次胎动带来的悸动……
恨意、恐惧、思念、责任、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对新生命的期待……所有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妈妈!电话通了!宋阿姨说她马上到!”念念举着电话,带着哭腔的声音冲了进来,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痛苦的迷雾。
林晚艰难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念念真棒……”她声音虚弱,却带着力量,“别怕……妈妈没事……我们……一起等小宝宝……”
十几分钟后,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划破了小镇宁静的雨夜。
归港镇医院产房。
无影灯的光线冰冷而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郁得令人窒息。规律的宫缩己经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耗尽生命最后一丝能量。汗水浸透了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林晚紧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林晚!用力!跟着我的节奏!吸气——用力!”宋医生沉稳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助产士在一旁不断地鼓励:“很好!看到头了!再用点力!加油!”
林晚的眼前一片模糊,身体仿佛己经不是自己的。她只能凭着本能,死死抓住产床的扶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推挤!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灵魂被抽离般的虚脱感。
“沈翊……”一个破碎的名字,在极致的痛苦和意识模糊的边缘,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委屈、无助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心底的依赖。仿佛那个带给她最深痛苦的男人,也是她此刻唯一想要依靠的港湾。
这个无意识呼唤出的名字,让一旁的宋医生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但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坚定:“别想别的!专注!为了孩子!用力!”
为了孩子!
为了念念!
为了这个在风雨飘摇中顽强生长、即将到来的小生命!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林晚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嘶吼,用尽了生命最后所有的力量!
“哇——!!!”
一声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响彻在冰冷的产房里!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痛苦、恐惧和阴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晚脱力地在产床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意识还有些涣散,耳朵里嗡嗡作响。
“恭喜你,林晚!是个男孩!很健康!”宋医生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欣慰。一个浑身沾满胎脂、皱巴巴却哭声洪亮的小家伙,被轻柔地放在了她的胸口。
温热的、沉甸甸的触感,带着蓬勃的生命力,瞬间熨帖了她冰冷疲惫的身体和灵魂。
林晚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小家伙闭着眼睛,小脸通红,正卖力地哭着,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小小的鼻梁……那眉宇间的轮廓,竟隐隐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熟悉的影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楚、疼痛、茫然、还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汹涌而上的怜爱,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滚烫地滴落在小家伙温热的皮肤上。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脸蛋。
“宝宝……”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妈妈的宝宝……”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触碰和泪水,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小脑袋在她胸口无意识地蹭了蹭,发出小猫般的哼唧声。
这一刻,所有的痛苦、恐惧、委屈、思念,都化作了奔涌的泪水。她紧紧抱着怀中这失而复得般的、脆弱而珍贵的生命,哭得不能自己。
为他的平安降生。
为她历经劫难终于将他带到这个世界。
也为了……那个永远缺席、却又无处不在的男人。
护士将清理干净、包裹在柔软襁褓里的小家伙再次抱到她眼前。他睡着了,小脸安详,呼吸均匀。
林晚凝视着这张酷似沈翊幼时照片的小脸(她曾在沈家老宅无意中看到过),心中百感交集。良久,她抬起头,看向一首守在旁边、眼中也含着泪光的宋医生,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地开口:
“他的名字,叫念安。”
“林念安。”
念想。
安稳。
这是她对这个饱经磨难、意外而来的小生命最深的祈愿。愿他一生平安顺遂,远离她所经历的风暴和痛苦。这也是她对自己、对念念,对这个拼尽全力构筑的“归岸”生活,最卑微也最坚定的期许。
窗外,冬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东方海天相接处,透出一线熹微的曙光,温柔地映照着产房里这温馨而宁静的一幕。
新的生命,带来了新的希望。
也带来了更深沉、更复杂的思念与责任。
林晚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儿子光洁的额头,将所有的爱意、愧疚、思念和决心,都融入了这个无声的吻中。
念安。
愿你一世安稳。
妈妈会用生命,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