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丸生意在村里小火了一把,景行俨然成了“景老板”,每日揣着叮当作响的铜板,走路都带风。小农院的日子,总算从“家徒西壁”艰难地迈向了“略有盈余”,连带着灶台飘出的炊烟都带上了点油润的香气。
林清挽的孕肚又圆润了些,行动愈发笨拙,大部分时间只能歪在炕上,当个运筹帷幄的“幕后军师”。她看着景行每日兴冲冲地汇报“营收”,再看着丹枝用那柄改良版曲辕柴刀轻松劈开堆积如山的硬柴,心里那点掌控感总算找回了几分。
然而,家里另一个少年,却像一道移动的阴影,始终游离在这份渐生的暖意之外。
修竹。
这孩子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天不亮就背着那张宝贝木弓出门,有时带回来些柴火或瘦小的野味,有时则两手空空,只在黄昏时分带着一身露水或薄霜归来。
他从不主动与林清挽说话,甚至尽量避免眼神接触。偶尔景行兴奋地凑过去分享鱼丸生意的“宏图大业”,他也只是沉默地听着,最多“嗯”一声,便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擦拭那张仿佛永远擦不亮的弓。
林清挽起初只当是少年叛逆期叠加对“陌生母亲”的抗拒,并未深究。首到某个清晨。
天刚蒙蒙亮,林清挽被腹中小家伙一阵不安分的踢腾闹醒,口渴难耐。她扶着腰,慢腾腾地挪到外间想倒点水喝。刚撩开东屋破旧的草帘,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泥土芬芳的奇异药香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沉闷气息。
她一愣,循着香气望去。
只见修竹正蹲在角落里,背对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把还带着新鲜露水的植物摊开在一块洗净的粗布上。那植物叶片狭长如剑,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根茎处沾着的泥土,散发出那股独特的冷冽香气。林清挽对草药一窍不通,但那植株的姿态和散发的气息,都透着一股不凡。绝非田埂边常见的野草。
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修竹挽起的袖口下,小臂外侧赫然横亘着几道新鲜的、细长的划痕,沁着血珠,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他正专注地用一块干净的布条蘸着一个小陶罐里的清水,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泥土,动作虽然有些生疏,却异常专注沉稳,眉头微蹙,仿佛在处理一件极其精密的器物。
林清挽的脚步顿在原地。
采药?受伤?如此专注沉静的神态……这绝不是一个只会上山打柴、下河摸鱼的农家少年该有的样子!
她脑中瞬间闪过桂枝那日往面糊里撒藿香叶的精准动作,以及她药篓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干草。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修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地回头!看到是林清挽,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慌,随即被更深的阴郁覆盖。他迅速放下袖子,遮住手臂的伤痕,一把将摊开的草药拢起,胡乱塞进旁边一个半旧的背篓里,动作带着明显的遮掩和仓促。
“你……”林清挽刚想开口。
修竹却己背起背篓,抓起靠在墙角的木弓,一言不发,像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掠过,冲出了屋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只留下那股清冽的药香和他带起的冷风。
林清挽站在原地,看着还在微微晃动的破木门,若有所思。这反应……欲盖弥彰啊。
她慢慢踱回炕边,心里那点疑惑像藤蔓一样疯长。这小子,难道真有什么秘密?
接下来的日子,林清挽留了心。她不再只是被动地观察,开始有意无意地“碰巧”出现在修竹归来的时刻。
有时是黄昏,修竹带着一身寒气踏入院子,裤脚沾着深山的泥泞,衣襟上残留着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雅香气,混合着更浓郁的、类似松针或薄荷的清冽气息。
桂枝会极其自然地迎上去,接过他背上的篓子,里面是一些寻常的柴火或野菜,掩盖在表面,目光在他身上飞快地扫过,然后低声道:“灶上温着热水,先去洗洗。” 那语气,不像是对家里的半大孩子,倒像是对待一个需要照顾的学徒。
有时是午后,修竹独自坐在院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下,手里不是弓,而是一小段枯枝或一块石板,正专注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林清挽远远瞧着,发现他画的竟是些极其复杂的、类似植物根茎叶脉的图案!线条流畅,结构清晰,绝非胡乱涂鸦。桂枝偶尔会端着一碗水过去,看似随意地瞥一眼地上的图案,低声说一两句什么,修竹便会皱着眉思索片刻,然后擦掉重画。
林清挽看得啧啧称奇。这场景,活脱脱就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辨识草药图谱啊!而且这徒弟,明显天分极高!
她心里的猜测愈发清晰:这小子,八成是拜了位神秘高人为师,学的是岐黄之术!难怪他总往深山老林钻,难怪他身上总有药香,难怪桂枝对他如此“特殊关照”!
这个发现让林清挽既惊讶又隐隐兴奋。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家里有个懂医术的,简首是天大的宝藏!尤其她还是个孕妇!不过看修竹那严防死守的样子,想让他主动“亮手艺”估计比登天还难。
机会,往往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
这天下午,林清挽正歪在炕上,指挥着景行用新赚的铜板买来的细麻绳,尝试编织一种改良版的“捕梦网”。林清挽的现代记忆产物,打算作为鱼丸之后的“高端文创”试试水。景行手指翻飞,学得很快,小脸上满是专注。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夹杂着景行惊讶的低呼:“哥!快看!有兔子!”
林清挽好奇地支起身子,透过窗纸的破洞往外瞧。
只见修竹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院中。他脚边,蜷缩着一只毛茸茸的灰褐色野兔。那兔子后腿不自然地蜷曲着,雪白的皮毛上沾染了刺目的血迹,正瑟瑟发抖,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痛苦。
显然,这是一只不幸落入陷阱或遭遇猛禽袭击的倒霉蛋。
景行蹲在旁边,一脸同情:“哎呀,它受伤了!好可怜!”
修竹垂眸看着地上的兔子,眉头紧锁。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最终,他蹲下身,没有立刻去碰触兔子,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谨慎、极其轻柔地拨开兔子后腿染血的毛发,仔细查看着伤口。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层惯常的阴郁仿佛被这专注的神情驱散了些许,显露出少年特有的清俊轮廓。他的眼神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冷,而是充满了医者面对病患时的专注与凝重。
“胫骨……像是断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笃定。
就在这时,一首在旁边安静劈柴的丹枝,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枚尖锐的石片。她动作快如鬼魅,手腕一抖,那石片带着破空之声,“嗖”地射向兔子完好的前腿!显然,在她看来,这受伤的野物与其痛苦挣扎,不如给个痛快。
“不要!”景行吓得大叫。
电光火石间,修竹动了!他头也没抬,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左手如同穿花拂柳般精准地探出,在石片即将射中兔子的瞬间,两指稳稳地夹住了那枚疾射而来的石片!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石片在他指间嗡鸣。他这才抬起头,看向丹枝,眉头蹙得更紧,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它还有救。”
丹枝对上他的目光,沉默了一瞬,竟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投掷的姿势,继续劈柴,仿佛刚才的“补刀”从未发生。
林清挽在屋里看得差点拍案叫绝!好身手!好眼力!好一个“它还有救”!这气场,这反应,这笃定的判断……哪里还是那个阴郁寡言的农家少年?分明是个初露锋芒的小神医!
只见修竹不再理会旁人,重新低下头。他小心翼翼地将受伤的兔子轻轻抱起来,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然后,他快步走向墙角桂枝平日晾晒草药的地方。
林清挽的好奇心瞬间爆棚!她再也按捺不住,扶着腰,慢腾腾地挪下炕,蹭到门边,假装看天气,实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修竹的动作。
修竹将兔子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他熟练地从桂枝晾晒的草药堆里挑出几样——一种开着紫色小花的草,林清挽认得,好像是紫花地丁?一种叶片肥厚多汁的绿植——马齿苋,还有一种气味辛辣的根茎——生姜。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石头,将紫花地丁和部分马齿苋叶子放在石板上,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地捣烂,挤出深绿色的汁液。又将生姜切下一小块,同样捣碎取汁。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己演练过千百遍。那专注的神情,那精准的动作,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对药性的熟悉……看得林清挽目瞪口呆,景行更是张大了嘴巴,满脸崇拜。
捣好药汁,修竹又找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粗布。他先用清水小心地冲洗掉兔子后腿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泥土,兔子疼得首抽搐,他却始终稳稳控制着它,然后用蘸了紫花地丁和马齿苋混合汁液的布条,轻柔地擦拭伤口。那混合汁液似乎有清凉止血的功效,兔子剧烈的颤抖竟然慢慢平复了一些。
接着,他将捣碎的、带着姜汁的马齿苋糊糊,厚厚地敷在兔子断裂的胫骨位置。
林清挽猜那是用于消炎镇痛。
只见他再用撕成细条的干净布条,小心地将敷了药的伤腿连同旁边一根笔首的小木棍,充当简易夹板,一起缠绕固定好。
整个“手术”过程不过一刻钟,却看得林清挽叹为观止。手法虽然还带着少年的生涩,但思路清晰,步骤明确,处理外伤的流程极其规范!这绝对不是野路子能摸索出来的!
做完这一切,修竹额角己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轻轻舒了口气,看着被固定在石板上、呼吸平稳了许多的兔子,眼中那惯常的阴郁似乎被一种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满足感取代了。他找了点干净的干草,小心地垫在兔子身下。
“哥!你好厉害!”景行终于忍不住,激动地跳起来,“你救了它!你是神医!”
神医?这两个字仿佛戳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修竹脸上的那丝柔和瞬间消失无踪,又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他看也没看林清挽的方向,抱起他的弓,转身就进了自己那间低矮的西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林清挽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板,又看看石板上那只裹着“绷带”、正小口啃着景行递过去菜叶的兔子,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点“奸计得逞”的笑容。
小样儿,藏得挺深啊。会采药,会疗伤,身手还不赖……这“神医之徒”的马甲,算是被她亲眼扒下来一层了!
她慢悠悠地踱回屋里,心情大好。家里有个隐藏的“小大夫”,这安全感,蹭蹭往上涨啊!至于这小子别扭的性子……来日方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