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记百货”那块崭新的红底金字招牌，在初冬清冷的阳光下，像团火苗似的扎眼。铺子里人来人往，林婉清脆的招呼声、顾客讨价还价的嗡嗡声、还有苏暖时不时响起的童音介绍，混着茶叶蛋和新鲜纸张的气味，一股脑儿从敞开的玻璃门里涌出来，热腾腾地扑在街面上。
苏建国揣着手，靠在柜台里面新刷了清漆的木头柱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点飘。铺子里生意是好，红火得让人踏实。可这份踏实底下，总像埋着根小刺，马路对面杂货店的老吴，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时不时就剜过来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气和阴沉。还有上次那个没抢到铺子的家伙，也在老吴店里露过脸。这俩凑一块儿，能憋出什么好屁？
他心里烦躁，顺手抄起柜台下面塞着的那本卷了边的《财经周刊》。这本旧杂志，自从上次搬家带过来，就一首扔在角落里吃灰。他胡乱翻着，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油墨印的字密密麻麻，图表曲里拐弯，看得人眼晕。这玩意儿，离他这卖茶叶蛋糖葫芦的日子，实在太远了。
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陌生的公司名字上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西川长虹。那根代表股价的K线，几个月前在女儿眼里还是道长长的彩虹，在他这儿，却像个吊死鬼，不温不火地在他买入的成本价附近晃荡，半死不活。
一股莫名的邪火拱了上来。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女儿的彩虹画，把家里压箱底的三百块扔进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水坑里？这钱要是还在，能多进多少货？能早几天把对面老吴那阴恻恻的眼神顶回去！他越想越憋屈，捏着杂志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爸？”苏暖抱着几本新到的印着美少女战士的硬壳笔记本，费力地往货架上码，回头看见爸爸脸色不对，那本杂志快被他攥烂了。她心里咯噔一下。
苏建国猛地回过神，对上女儿清澈又带着点担忧的大眼睛，那股邪火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烦躁和懊丧。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把杂志随手往角落里一塞，声音闷闷的：“没事！暖暖忙你的。”
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不行，得去营业厅看看！就算那三百块真打了水漂，也得死个明白！这念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
下午，趁着铺子里人少，苏建国跟林婉打了声招呼，骑上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一头扎进了城东那家熟悉的证券营业厅。
一推开那扇油腻腻的玻璃门，熟悉的、混杂着汗味、烟味、还有劣质茶水味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呛得人嗓子眼发紧。巨大的电子屏幕几乎占满了整个墙面，红红绿绿的数字像发了疯的蚂蚁，不停地滚动、跳跃。屏幕底下挤满了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仰着脸，眼神死死钉在那些变幻的数字上，表情各异，有狂喜的，有沮丧的，有麻木的，更多的是像苏建国这样，眉头拧成个死疙瘩，脸上写满了焦虑和煎熬。
“妈的！又绿了！老子这个月工资全搭进去了！”
“别慌！庄家洗盘呢！拿住了！后面肯定拉！”
“拉个屁！我看这架势要崩！”
嗡嗡的议论声、拍大腿的懊恼声、还有压低了嗓子的争执咒骂，汇成一股巨大的噪音漩涡，冲击着耳膜。空气污浊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建国挤在人群后面，踮着脚，费力地在密密麻麻的股票代码和名称里寻找。找到了！“西川长虹”！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砰砰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眼睛死死盯住后面跟着的那个数字。
5.78元。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买入的成本价，是5块2毛钱一股！一股涨了，涨了5毛8？！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苏建国晃了一下，赶紧扶住旁边一个同样伸着脖子看盘的胖子。他使劲眨了眨眼，生怕自己眼花。没错！是5.78！那根代表股价的曲线，虽然还是慢悠悠的，但确确实实，像女儿当初说的那样，画出了一道温和却持续向上的彩虹桥！早己稳稳越过了他买入时的那道坎！
他脑子里飞快地算着：三百块本金，当初买了57股多一点！现在一股涨了五毛八，那总盈利就是三十多块钱？！
三十多块！听起来不多，可那是三百块本钱生出来的！是他起早贪黑卖几十个茶叶蛋的纯利！而且这钱是躺在账户里，自己涨出来的！没费他一点力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冲得他手脚都有些发麻！几个月来的憋屈、烦躁、懊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要不是周围人太多，他真想狠狠挥一下拳头！
“老哥，乐啥呢？捡着宝了？”旁边那被他扶了一把的胖子扭过头，好奇地看着他脸上那压不住的笑，又瞅瞅屏幕，“哟，长虹啊？这老牛股，慢是慢点，但稳当！拿着吧，分红都比存银行强！”
“哎！哎！拿着！拿着！”苏建国连连点头，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他贪婪地盯着屏幕上那个“5.78”，像是要把那串数字刻进眼睛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暖暖那丫头，神了！那彩虹画，真他妈值钱！
走出营业厅，深冬傍晚的冷风刮在脸上，苏建国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他推着自行车，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那点盈利带来的不仅是钱，更是一种巨大的信心和底气！原来，除了夜市摊子的一分一厘，这世界上还有别的路，能生钱！
回到家，破败的小院里似乎也亮堂了几分。苏暖正蹲在屋檐下，用小树枝在泥地上教苏欣画歪歪扭扭的太阳和小鸟。
“暖暖！”苏建国大步走过去，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气，声音都比平时洪亮了几分。
“爸爸回来啦！”苏暖抬起头，看见爸爸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苏建国一把将女儿抱起来，原地转了个圈，胡子茬蹭得苏暖咯咯首笑。“暖暖！咱家的彩虹！变大了！变亮了！”他指着西边天际残留的一抹晚霞，又像是在指那看不见的股票账户，语气里充满了惊叹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信服，“真让你说准了！那画真变大了！”
苏暖搂着爸爸的脖子，小脸上绽开大大的、纯真的笑容，仿佛只是听到一个特别好玩的消息：“真的呀？暖暖就知道！彩虹睡醒了就会变大变亮的！爸爸画的彩虹最厉害啦！”
“哈哈哈！对！爸爸画的彩虹最厉害！”苏建国开怀大笑，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林婉闻声从铺子里探出头，看到丈夫这难得轻松畅快的样子，虽然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不少。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苏建国破天荒地主动打开了那台雪花点不少的旧电视，没调到惯常的电视剧频道，而是笨拙地按着遥控器，找到了播放晚间新闻的地方。
“我市房地产市场持续升温，专家分析，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和居民改善居住需求释放，未来房价仍有较大上行空间……”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
苏建国端着饭碗，眼睛却牢牢盯着屏幕上闪过的城市新楼盘画面和那些不断跳动的、代表房价的数字。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微蹙，像是在努力消化这些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信息。
“深万科……”他下意识地低声重复着新闻里提到的一个响亮的名字。这个名字，他在那本《财经周刊》上见过，好像也是做房子的？位置在南方那个热火朝天的地方？
苏暖小口小口地扒着饭，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爸爸嘴里蹦出“深万科”三个字时，她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金手指的第一次小试牛刀，成了！父亲的目光，终于不再仅仅局限于夜市那一亩三分地，开始主动望向更广阔也更汹涌的浪潮。
她悄悄抬眼，瞄向爸爸放在柜子上那本卷了边的《财经周刊》。她知道，今晚，或者就在明天，爸爸一定会把它重新翻出来，像寻宝一样，去找到深万科那一页。那小小的蝴蝶翅膀扇动的微风，终于开始吹向另一片充满机遇与未知的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