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刺鼻,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直往林晚棠鼻腔里钻。
她蜷缩在冰凉的走廊椅子上,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身上的泥泞早已干涸板结,与暗红色的血污混在一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前所未有的狼狈。
发丝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裙摆被撕裂了好几处,边缘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这副模样,哪还有半分林家大小姐往日的矜贵影子?
“胡闹!谁让你一声不响就来的?”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心疼和薄怒。
林晚棠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哥哥林宴清就站在眼前,眉头紧锁,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惊痛。
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此刻映出她满身血污的倒影。
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冲开一丝污迹。
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猛地伸出手臂,紧紧环抱住哥哥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熟悉气息的外套里,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哥哥……你来了……我、我好怕……”
环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
林宴清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哑得厉害:“阿晚……值得吗?”
埋在哥哥怀里的脑袋用力点了点。
林晚棠吸了吸鼻子,抬起泪痕交错却异常坚定的脸,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猩红却明亮,直直看向林宴清:“值得。哥哥,我信我今日的决定没有错。谢明远不会有事,”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们林家,也不会有事。”
一声沉重的叹息落在头顶。
林宴清的大手轻轻覆上她沾着泥污的头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的伤口:“走,随我去。洗澡,换身衣服。等你收拾干净回来,”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他就该醒了。”
一旁的赵振国看着这一幕,肩膀下意识地耸了耸——果然,林宴清对着这个宝贝妹妹,是一句重话也挤不出来的。
他适时地开口,语气带着劝慰:“是啊,阿晚,听你哥的,先去收拾收拾。你这副模样,等谢团长醒了瞧见,怕是要心疼坏了。”
林宴清的目光倏地扫过来,带着冰冷的审视和未消的余怒:“赵振国,今天这事,没完!”
赵振国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得!都怪我!是我非要带阿晚来的!”
林晚棠连忙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小声但坚持:“是我自己非要来的,谁也拦不住。哥哥你看,我来对了,不是么?”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林宴清看着她倔强又苍白的脸,最终只是又沉沉叹了口气,满腔怒火化作了更深的心疼。
几人都在江城落了脚。
第二天一早,林晚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和哥哥们赶回医院。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病房和护士公式化的通知:谢团长伤势特殊,昨夜已紧急转往军区医院。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又骤然松开,留下一片茫然的空落。
林晚棠抓住一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小战士,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同志,你们谢团长……他走之前,有没有……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小战士看着眼前这位虽然换了干净衣服,但眼底带着浓重倦意和期盼的漂亮姑娘,有些局促地摇了摇头:“对、对不起同志,这个……我真不知道。”
林晚棠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那点小小的、隐秘的期待,终究是落空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林宴清和赵振国身后,踏上了返回海城的归途
回到海城,林晚棠几乎被满身的疲惫和未散尽的惊悸拖垮。
她甚至没力气回应母亲担忧的询问,只含糊应了一声,便一头扎进自己柔软的被褥里,带着一身尚未洗净的尘土气息和心底沉甸甸的担忧,沉沉坠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傍晚时分,她才被门外压低的说话声唤醒。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耳朵却先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她侧过头,脸颊贴着微凉的枕面,静静听着门缝外传来的对话。
是妈妈周凤英,声音里揉着化不开的愁绪和不舍:“行李都归置妥当了?真不能再多请两天假?阿晚的婚事你要错过了……”
接着是哥哥林宴清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妈,任务紧急。本来昨天就该动身的,能拖到明天,已经是极限了。”
周凤英的叹息几乎要穿透门板:“唉……这才从国外回来几天呐,凳子还没坐热乎,又要走。金城……太远了,光坐那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就得一个礼拜!”
林宴清的声音依旧带着他一贯的爽朗,试图驱散母亲的愁云:“远是远了点,可组织需要嘛!总比在海城闲着强。您放心,等会儿阿晚醒了,我好好跟她道个别。她现在啊,真长大了,能担事儿了,有她在家里照应着,我放心。”
林晚棠的心头一暖,又夹杂着离别的酸涩。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窗外的夕阳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也照见了房间里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旧式家具——雕花的黄铜床架、印着牡丹花的搪瓷脸盆、还有墙上那幅泛了黄的年画娃娃。
晚饭时分。
饭桌上飘着家常菜的香气,是妈妈拿手的红烧茄子和醋溜白菜。
爸爸林建国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夹了一筷子菜,才看向女儿,眼神里有探究,更多的是后怕:“阿晚啊,你昨天……怎么就一个人跑去江城了?那边刚发过大水,听说灾情重得很,重建都得费些时日。”
林晚棠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做错事的孩子般的乖顺:“爸,妈,对不起……我,我就是听说谢团长在那边救灾,心里头实在放不下……就去了。让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对。”
林建国“嗯”了一声,没再责备,转而问道:“那他现在……伤势怎么样了?要紧吗?”
提到谢明远,林晚棠的心又揪了一下。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些,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安慰家人:“昨晚……医生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后来转去了军区医院,是为了更好的治疗。我想着,没有消息,应该就是好消息。”
“嗯,是这个理儿。”
林晚棠又顺势问道:“爸,您是怎么认识谢团长的?”
林建国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毛,随即恍然,“哦!是了,是我一个老朋友牵的线。他说金城军区有个特别好的小伙子,根正苗红,作风过硬,问我想不想给闺女介绍介绍。我寻思着组织上介绍的同志,准没错,就替你应下了。现在看来,”
他目光慈爱地看着女儿,“除了这工作太危险,责任太重,别的方面,确实挑不出毛病。阿晚啊,这担惊受怕的日子才开始,你……有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果然是谢明远那边先托人找过来的!
林晚棠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和忐忑,仿佛被父亲这番话熨帖了。
一丝羞涩又甜蜜的笑意忍不住从她嘴角漾开,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扩大,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光彩。
她摇摇头,声音清亮而坚定:“没有,爸。我一点儿也没有。我觉得……谢团长是个顶好的人。以后……他对我,肯定也会很好的。”
她掩饰性地端起碗喝了口汤,才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对了爸,妈,晚饭过后,我想出去一趟。”
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林宴清立刻放下了筷子,警惕地看过来:“这么晚了,天都擦黑了,你又要去哪里?刚回来不好好歇着?”
林晚棠迎上哥哥关切又略带审视的目光,眨了眨眼,脸上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去办点事。哥,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她故意拖长了调子,“那要不,你跟我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