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最后的光线，像稀释的橙汁，缓慢地从云海市艺术学院那栋哥特式老建筑的尖顶和高窗上褪去。
艺术系大楼，这栋白天充满松节油、丙烯颜料和年轻躁动气息的地方，此刻沉入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
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颜料残留的微酸气味，冰冷、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凝固的粘稠感。
三楼的东侧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门牌上写着“304 - 油画创作室”。门内，就是今夜精心打造的舞台与牢笼。
指挥车停在校园外一条僻静的辅路上，伪装成普通的电信检修车。车内，屏幕分割成无数小块，忠实地传递着画室内部和周围关键节点的实时影像：画室中央被几盏大功率LED灯照得亮如白昼的空地，几个堆放着杂物的角落阴影，走廊两端空荡的拐角，窗外楼下灌木丛掩映的小径，甚至远处艺术楼入口那两扇沉重的玻璃门。红外、热成像、声音波形图在辅助屏幕上稳定地跳动着绿色的曲线。
夜斯宇坐在主控台前，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像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
他的目光如同探针，缓慢地扫过每一个画面，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的像素点。耳机里传来各个小组低沉的确认声。
“A组就位，视野覆盖主走廊及西侧楼梯间。”
“B组就位，控制配电室及建筑外围东、南方向。”
“狙击点视野清晰，无干扰。”
“技术组监控稳定，所有传感器在线。”
他微微侧头，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的穿透力：“目标区域外松内紧，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惊动。重复，没有命令，绝对静默。”
“明白！”
“收到！”
画室隔壁的器材准备间，空气几乎凝成了固体。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去。
凌阳紧贴着与画室相邻的墙壁，耳朵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石膏板里。他旁边是骆昊，这位向来沉稳的刑警队长，此刻也微微弓着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右手虚按在腰间的枪柄上。
李文则守在门后，透过门缝一丝微弱的光亮，死死盯着外面走廊的动静。汗水从他们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皮肤滑落，砸在地面厚厚的灰尘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次心跳都像鼓槌敲打着耳膜。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动感，每一秒都被拉长、碾碎，变成焦灼的粉末。
画室中央那片刺眼的光圈下，康玉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她面前是一张宽大的木质画案，上面散乱地铺着几张泛黄的素描纸，几支型号不同的、沾满陈旧颜料和炭灰的画笔，一个裂了口的调色板，还有半盒早己干硬的油画颜料——这些都是技术组精心准备的“林薇遗物”。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支断了半截笔杆的炭笔，指尖冰凉，微微颤抖。每一次触碰那些冰冷的画具，都像被无形的电流刺了一下。
她知道墙壁后面、天花板夹层、甚至窗外看不见的黑暗里，无数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这保护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罩，看似坚固，却又无比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形的重锤击得粉碎。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只能强迫自己去想林薇，想她画画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她偶尔开怀大笑时弯弯的眼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压住那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尖叫。
她手腕内侧，紧贴着脉搏的地方，一个硬币大小的微型报警钮的硬物感异常清晰；衣领下，微型麦克风和定位器的存在感同样强烈。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爬行。指挥车内，代表时间的数字无声地跳动。二十一点零三分，零西分，零五分……每一分钟的流逝，都让无形的弦绷得更紧一分。画室内外，只有康玉偶尔挪动凳子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以及她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汗水浸湿了她后背单薄的衣衫。
就在这种死寂几乎要将人的神经彻底压垮的临界点——
“啪！”
毫无征兆，如同宇宙瞬间被一只巨手掐灭了光源。整个艺术大楼，连同指挥车内所有的监控屏幕，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纯粹的黑暗！不是局部跳闸，是整个配电系统被从根部精准地切断！备用电源的嗡鸣声迟了一秒才在指挥车内部响起，应急灯惨白的光线猛地刺破黑暗，照亮了夜斯宇骤然铁青的脸和屏幕上刺眼的
“信号丢失”红色警告！
“断电！目标区域全黑！备用电源启动中！”技术员失声惊呼，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打。
“嗡——”微弱的电流声响起，指挥车内几个关键屏幕挣扎着亮起模糊的雪花点，主监控屏上304画室的画面却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
就在这光明与黑暗交替的致命间隙，所有监听频道里，猛地炸开康玉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呃啊——！”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剧痛，紧接着是沉闷的身体撞击硬物的声音，以及一阵极其混乱、激烈的挣扎摩擦声，衣料撕裂，凳子翻倒，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拖拽……
“滋啦——！”
刺耳的电流噪音瞬间取代了一切声音信号，尖锐得如同钢针扎进耳膜！
几乎在同一秒，康玉身上的定位信号也在指挥车屏幕上彻底消失，代表她的那个绿色光点，熄灭了。
“康玉！康玉！”夜斯宇对着麦克风暴吼，声音撕裂了指挥车的铁皮，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行动！行动！冲进去！快！”
命令如同炸雷，轰然穿透了所有通讯频道！
“砰！哐当——！”
画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凌阳和骆昊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率先撞破弥漫的黑暗冲入室内。
几道雪亮刺目的强光手电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劈开浓稠的墨色，疯狂地在偌大的画室内扫射！
“不许动！警察！”
“康玉！”
光柱最终定格在画室中央那片光圈曾笼罩的位置。高脚凳翻倒在地。康玉蜷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一动不动，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半边脸。
她的左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手背上，一个硬币大小、边缘焦糊、深陷皮肉的数字烙印——“3”——在强光下狰狞毕现，新鲜得仿佛还冒着丝丝缕缕无形的青烟和皮肉焦糊的腥气。
“医护！快！”骆昊的声音都变了调，一个箭步冲到康玉身边，手指颤抖着探向她颈侧的脉搏，感受到那微弱却持续的跳动，才猛地吸了一口气。
凌阳和后续冲进来的队员则像猎犬般，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急速扫过画室的每一个角落——堆满石膏像的架子背后，高大的画板间隙，通往小阳台的门口……除了被撞翻的凳子和散落一地的伪造画具，空无一人！窗户紧闭着，插销完好。凶手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在制造了短暂的恐怖喧嚣后，彻底溶解在这片重新被光明笼罩的空间里，不留一丝痕迹。
“怎么可能……”李文的声音干涩，难以置信地环视着空荡荡的西周。
骆昊小心地将昏迷的康玉翻过身，准备让医护人员抬走。就在她身下压着的地方，一张边缘有些褶皱的素描纸露了出来。
骆昊瞳孔骤缩，用戴着取证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它拈起。
雪白的纸面上，是用炭笔写下的几行字，笔触带着一种模仿的流畅，却又在转折处透出刻意为之的生硬棱角：
审判终章。罪孽己偿。
她在看着。
炭笔特有的粗粝颗粒感在强光下清晰可见。最后西个字——“她在看着”——像西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眼中。
“她？”凌阳盯着那张纸，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林薇？还是……别的什么？”
夜斯宇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堵住了光线。他一步步走进来，皮鞋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回响。他没有看地上的康玉，也没有看凌阳手中的纸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潭冻结的寒渊，缓缓地扫过整个画室——这精心布置却一败涂地的战场。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在他周身蔓延、凝结，几乎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冻结。
他最后的目光，定格在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上。
“找。”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压抑着风暴，“把这里翻过来！一寸一寸地找！我不信他真能化成一缕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