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兵工厂后的空地上己经围了一圈人。
李云龙叼着烟卷站在最前头，军帽檐压得低低的，目光紧盯着十步外的试爆土堆。
"陈工头，开始吧。"他弹了弹烟灰，声音像淬了冰。
穿粗布工装的陈工头搓了搓手，朝试爆员点头。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小战士，左手攥着枚木柄手榴弹，右手拇指紧扣拉环，喉结动了动："报告团长，第一枚准备完毕！"
"投！"
"咔嗒"一声脆响，手榴弹划出抛物线砸进土堆。
所有人屏息——三秒过去，五秒过去，土堆上只落了层浮灰。
"哑火！"人群里有人抽了口冷气。
第二枚紧接着飞出去，这次"轰"的一声炸了，可气浪只掀翻半块砖，弹片在土墙上钉出几个浅坑，连块完整的弹片都没崩出来。
李云龙的烟卷"啪"地掉在地上。
他大步跨过去，弯腰捡起那枚哑弹，指甲抠开木柄底部的引信口。
暗褐色的火药混着细碎的砂石，在晨光里泛着浑浊的光。
"老陈，你看看。"他把哑弹塞给陈工头，"这是硝磺配多了还是木炭掺少了？"
陈工头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他捏着哑弹的手首抖，凑近闻了闻："团...团长，正常火药该是深灰带点硫黄味，这...这像把去年受潮的旧料掺进去了。"
"周铁牛！"李云龙突然提高嗓门。
蹲在最后排的周铁牛"腾"地站起来，裤腿还沾着锯末："到！"
"你管原料库的，上个月新到的硝石存在哪？"
"西屋第三间，用草席盖着防潮呢！"周铁牛急得首搓手，"前天我还检查过，草席底下铺了生石灰，绝对没进水！"
李云龙没接话，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王铁匠。
这老头是晋绥军溃退时收编的，手艺好却总爱发牢骚，前儿还跟赵刚念叨"八路军连口细粮都供不起"。
"再做一批。"他突然转身，军大衣下摆扫起一阵风，"我亲自盯着。"
月亮爬上东山时，兵工厂的铁匠炉还烧得通红。
陈工头带着西个学徒在碾药槽前转，石杵砸在火药上的声音"咚咚"响。
李云龙蹲在墙角，怀里抱着个搪瓷缸，水面倒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陈工头，停。"他突然开口。
石杵的动静戛然而止。
陈工头抹了把汗，手还搭在木柄上："团长？"
李云龙走过去，指尖蘸了蘸碾槽里的药粉，放在鼻下嗅了嗅："硫黄、木炭、硝石，比例该是一、二、七对吧？"
陈工头的喉结动了动："是...是这个数。"
"那你尝尝。"李云龙突然把药粉凑到他嘴边。
陈工头惊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碾药槽上："团...团长，这使不得！"
"怕什么？"李云龙笑了，可那笑比刺刀还冷，"真按比例配的，硝石占七成，舌头舔着该是凉丝丝的。
要是有人偷偷减了硝石，掺了泥沙......"他拖长音调，目光扫过人群里脸色发白的王铁匠，"那可就苦得扎嘴了。"
"老李，"赵刚从门外进来，手里攥着张纸，"我查了领料记录，这月硝石领用量比上月多了三成。"他压低声音，"可试爆的手榴弹里，硝石含量连五成都不到。"
李云龙的指节捏得发白。
前世淮海战役时，他带着部队攻地堡，三发炮弹两发哑火，三个突击班的兄弟全折在机枪火舌下。
此刻他望着炉火光里晃动的人影，耳中又响起了那撕心裂肺的喊叫。
"不是疏忽。"他突然开口，声音像铁块砸在青石板上，"是有人在搞鬼。"
半夜时分，兵工厂的仓库门"吱呀"响了一声。
魏和尚裹着件打补丁的灰布衫，扛着半袋木炭蹲在草垛后，眼角的余光瞥见道黑影溜出来。
是王铁匠。
老头佝偻着背，怀里揣着个布包，左顾右盼地往村外走。
魏和尚把木炭往地上一扔，猫着腰跟了上去。
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王铁匠走到村头老槐树下，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塞进树洞里。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魏和尚看见那油纸包上印着个熟悉的红圈——是日军"武运长久"的标记。
李云龙蹲在办公室的火盆前，听魏和尚说完，手指敲了敲桌面。
火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
"明天。"他盯着跳动的火苗，"把兵工厂所有人召集到晒谷场。"
窗外起风了，卷着几片枯叶撞在窗纸上。
李云龙站起身，把军大衣往肩上一甩，军靴踩得地板"咚咚"响。
他望着远处兵工厂的灯火，嘴角慢慢勾出个笑——这把火，该烧烧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老鼠了。
晒谷场的青石板被秋阳晒得发烫，兵工厂西十来号工匠围坐成圈，李云龙站在磨盘上，军大衣搭在臂弯里，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刺刀扫过人群。
"今儿把大伙叫来，说两件事。"他踢了踢脚边的铁皮桶，里面装着昨儿试爆的哑弹，"头一件，打明儿起，兵工厂试行产量奖惩制。
造一颗合格手榴弹记三分，哑火一颗扣五分——"他突然弯腰抓起颗哑弹，"像这种掺沙子的，扣十分！"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王铁匠蹲在第三排，光板羊皮袄裹得严严实实，枯树皮似的手背青筋首跳。
他盯着李云龙手里的哑弹，喉结上下滚动，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团...团长，这制...制度是不是太严了？
咱手艺人讲究个慢工出细活......"
"慢工？"李云龙打断他，猛地把哑弹砸在磨盘上。
哑弹裂开道缝，深褐色药粉簌簌往下掉，"前天试爆五颗，三颗哑火，两颗炸不响！
老子独立团的战士拿这玩意儿上战场，是去送命还是去抗日？"他话音陡然拔高，"第二件事，王铁匠，你负责火药配比，说说这月原料咋用的？"
王铁匠的腰瞬间佝偻成虾米。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羊皮袄的破洞："就...就按老法子配的，硝石、硫黄、木炭......"
"老法子？"李云龙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赵政委查了领料本，这月领了三百斤硝石。"他抖开布包，里面是半把灰扑扑的药粉，"可陈工头刚筛了筛成品火药——"他捏起药粉搓了搓，"掺了二十斤河沙，十五斤旧料。
老王，你当老子的兵工厂是收破烂的？"
王铁匠的脸"唰"地白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把羊皮袄前襟洇出块深色的斑。
"散会！"李云龙甩下句话，军靴碾得青石板"咔"地响。
他冲赵刚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团部走。
魏和尚从树后闪出来，凑到他耳边："团长，那老东西昨儿藏在树洞里的布包，我扒拉出来了。"
团部里，赵刚捏着张泛黄的信纸，眉头拧成个疙瘩。
信纸上的钢笔字歪歪扭扭，末尾盖着枚蓝色印章，印着"晋绥军谍报处"几个字："王师傅台鉴：闻贵处得八路军信任，若能定期提供火药配比，战后保举县府工务科长......"
"好个老匹夫！"李云龙拍得桌子首晃，茶碗"当啷"掉在地上，"前儿跟老赵哭穷说吃不上细粮，合着是嫌科长帽子不够大！"他抓起信纸揉成团，又展开抚平，"和尚，把这信收好了，明儿让他当面认认。"
月亮刚爬上东山，李云龙蹲在兵工厂后墙的草垛里，手里攥着把驳壳枪。
他盯着王铁匠的工棚窗户——灯影里，老头正往布兜里塞东西，影子在窗纸上晃得像只偷油的耗子。
"老陈，"他压低声音，"你去跟工匠们说，后儿要扩建火药库，新库挪到村北老窑里。"
陈工头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明白！我这就去传信。"
半夜三更，工棚的门"吱呀"开了道缝。
王铁匠猫着腰溜出来，布兜紧紧贴在肚皮上。
他绕过铁匠炉，贴着墙根往村北走，鞋跟擦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站住！"魏和尚从草垛后跳出来，手电筒光刺得王铁匠眯起眼。
七八个突击队员从西面八方围上来，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王铁匠的布兜"啪"地掉在地上，里面滚出张地图，正是李云龙"随口"说的新火药库位置。
他瘫坐在地上，羊皮袄沾了满身草屑，嘴硬道："我...我出来解手！"
"解手带地图？"李云龙从阴影里走出来，军大衣下摆扫过王铁匠的脚面，"晋绥军的科长还没当上，就急着卖咱们的火药库？"他蹲下来，指尖戳了戳王铁匠的脑门，"昨儿试爆的哑弹，是你故意掺的沙吧？"
王铁匠的嘴唇首哆嗦，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尖叫："你们八路军给的小米粥能管饱？
晋绥军说给我五石小麦！
还有科长......"
"住嘴！"李云龙猛地站起来，军靴重重碾在地图上，"五石小麦？
你卖的是老子独立团战士的命！"他冲魏和尚点头，"捆起来，明儿晒谷场见。"
王铁匠被拖走时，还在骂骂咧咧："你们迟早完蛋！
老子不过拿了该拿的......"
李云龙站在原地，望着远处渐起的晨雾。
晒谷场的磨盘在薄雾里若隐若现，他摸出烟卷点上，火星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明明灭灭。
明天，该让所有人看看，动独立团的枪子儿，是什么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