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上的晨雾刚散了一半,李云龙的牛皮靴己经碾过两片带露的草叶。
他攥着赵刚递来的情报纸,指节捏得发白——信上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还带着墨香,是周文书用旅部电台抄来的急报:"片冈旅团第三、第五、第七步兵大队于今晨六时开拔,预计三日后对129师防区实施'铁壁合围',重点目标标注为'独立团兵工厂区域'。"
"他娘的,这老鬼子耳朵比狗还灵。"李云龙把信纸揉成团塞进裤兜,风掀起他灰布军大衣的下摆,露出腰间那柄从坂田联队长身上缴来的指挥刀。
刀鞘上的樱花纹被晨光照得发暗,像块结了痂的伤疤——前世黄崖洞兵工厂失守时,他也是这么攥着刀,看着同志们扛着机床往深山跑,最后还是没保住。
"团长!"通讯员小孙从坡下跑上来,额角挂着汗,"陈工头说兵工厂那边拆机器卡壳了,车床底座的螺丝锈死,得您去看看。"
李云龙扯了扯领口,喉咙里像塞了团火:"走!"他大步往兵工厂方向走,赵刚紧跟着,皮鞋踩在碎石上咔咔响。
兵工厂的院子里早乱成一锅粥。
陈工头穿着靛蓝粗布工服,额头上糊着机油,正蹲在一台铣床前跟螺丝较劲。
他手边的扳手砸在地上,叮铃当啷滚出去半丈远:"周铁牛!
把乙炔枪拿来!
再这么耗下去,日头偏西都拆不完!"
周铁牛是个敦实的山东汉子,此刻正扛着半人高的铸铁零件往板车上搬。
他脖颈上的汗珠子落进衣领,后背的粗布衫湿得能拧出水:"陈工头您别急!
我让老张头带三个兄弟去村东头借大锤,保准半个时辰内——"他一抬头看见李云龙,赶紧首起腰,零件砸在板车上发出闷响,"团长!"
李云龙没接话,蹲下来摸了摸铣床的底座。
锈死的螺丝帽上还沾着昨天加工炮弹壳的铁屑,凉丝丝的。
他想起前世在黄崖洞,工人们就是因为拆不动这破玩意儿,被鬼子的山炮炸塌了厂房。"去,"他冲小孙扬下巴,"把警卫排的铁锹拿来,挑把最利的。"
铁锹尖抵在螺丝帽边缘时,陈工头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这个从前在太原兵工厂干了十年的老技工,此刻喉结动了动:"团长,这台铣床是上个月刚从鬼子军火库抠出来的,德国造的......"
"老子知道。"李云龙咬着后槽牙,铁锹往下一压,螺丝帽"咔"地迸出个豁口,"要是留这儿喂鬼子炮弹,德国造也得成废铁。"他抬头扫过满院子的机床、虎钳、锻铁炉,目光停在墙角那口装着火药的大木箱上——那是昨晚刚配好的发射药,"老陈,火药先装两辆独轮车,让三营的突击队员护着,走后山的羊肠小道。"
"那车床呢?"周铁牛插了句嘴,"板车走大路快,可小道......"
"小道有地雷。"李云龙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我让赵铁柱在鹰嘴崖埋了二十颗,鬼子的骡马队上不去。
板车走大路?"他突然笑了,露出白牙,"咱给鬼子留辆空板车,车轮印子往东南引,再在村西头烧堆湿柴,冒点黑烟——让片冈那老鬼子以为咱往云中山跑。"
陈工头猛地抬头,油渍麻花的脸上闪过光:"您是说......"
"虚虚实实。"李云龙首起腰,指节捏得咔咔响,"真设备走小道进老虎洞,假动静往东南扯。
等鬼子扛着山炮扑到云中山,咱的机床早在山洞里支棱起来了。"他转身看向赵刚,后者正扶着眼镜记什么,"老赵,等会你让周文书发封假电报,就说......"
"团长!"山脚下突然传来哨兵的吆喝,"东南方向发现炊烟!"
李云龙的瞳孔猛地缩紧。
他抓过警卫员的望远镜往东南望,只见山坳里飘起几缕淡蓝的烟,像根细绳子拴在半空——那是他方才说的"假动静"?
不,时间不对。
"是民兵连的老周头。"赵刚翻出笔记本看了眼,"我今早让他带二十个民兵去村东头,伪装成工人烧饭。"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了层白雾,"您说要让鬼子以为兵工厂还在运作,得有烟火气。"
李云龙放下望远镜,紧绷的肩背松了些。
他看着老周头带着民兵往"假厂房"里搬木头——所谓假厂房,不过是用茅草和竹席搭的棚子,可在鬼子的侦察机底下,倒真像那么回事。
"老陈,"他转头冲陈工头喊,"设备拆完一批就走一批,别等齐。
周铁牛,运输队每辆车配两个突击队员,枪上膛,刀出鞘!"他的声音突然放软,像在哄自家娃,"慢点儿没关系,咱不跟鬼子抢时间,咱跟鬼子比耐心。"
陈工头重重点头,抄起扳手砸向最后一颗螺丝。
金属碰撞声里,周铁牛己经带着第一辆板车出发了。
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混着民兵们"嘿哟"的号子,往老虎洞方向去了。
赵刚摸出钢笔在本子上划拉,突然抬头:"老李,我想......"
"想说假情报的事儿?"李云龙扯了扯他的衣袖,"等设备都进山了,你起草份'独立团兵工厂转移至云中山'的情报,让交通员故意'落'在鬼子的巡逻路上。"他拍了拍赵刚的肩膀,"前世咱吃够了情报不准的亏,这世......"他没说完,转身往团部走,军大衣下摆扫过满地的机油和铁屑,"走,去看看各营的警戒布置。"
山风卷着铁屑打旋儿,吹得"假厂房"的茅草哗啦响。
赵刚望着李云龙的背影,钢笔尖在本子上戳出个洞——他知道,等月亮爬上东山,自己就要在煤油灯下写那份"假情报"了。
而此刻,在更远处的山梁后,片冈旅团的膏药旗正随着晨雾翻涌,像团要烧过来的火。
赵刚的钢笔尖在信纸上洇开个小墨点时,窗纸外的月光正爬上他的肩。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把"八路军独立团兵工厂己随主力转移至云中山南麓"的字迹映得忽明忽暗。
他推了推眼镜,又添了句"因粮秣短缺,拟与决死队一部合兵"——这是李云龙特意交代的,要像模像样透出几分狼狈。
"老张头那瘸腿走夜路没问题吧?"李云龙蹲在门槛上卷旱烟,火柴光映得他眼尾的疤一跳一跳。
烟纸被他搓得发皱,"那老小子嘴上说漏风,实则比狐狸还精,上次给咱送鬼子布防图,裤裆里塞了三天都没露馅。"
"放心。"赵刚把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掏空的枣木烟杆里,"我让他明早去镇西头刘寡妇的豆腐摊,故意把烟杆'落'在桌角。
刘寡妇男人是二鬼子,保准半个时辰内就把烟杆送到联队部。"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信里夹了半片咱们上个月缴获的三八大盖弹壳——片冈那老鬼子认得这标记,会信是咱们内部人传的。"
李云龙把旱烟猛吸一口,火星子"呲"地窜到烟锅沿:"要的就是这股子真真假假。"他站起身,军大衣下摆扫过赵刚的砚台,溅起几点墨痕,"等片冈的偏师往云中山扑腾,咱的机床早进了老虎洞。"
三日后卯时,片冈旅团的指挥部里飘着股焦糊的味。
参谋官弯腰把烟杆递到片冈面前时,他正用银制镊子夹着张地图——那是三天前侦察机拍的,兵工厂旧址的茅草棚子上飘着炊烟,像极了正常运作的模样。
"大佐,"参谋官指尖发颤,"这是在青河镇刘记豆腐摊缴获的。
烟杆里的弹壳......确属支那军独立团制式。"
片冈的指甲掐进地图边缘。
他盯着"云中山南麓"那圈红笔标记,忽然想起三天前哨兵在东南方发现的炊烟——当时他还疑惑八路军为何不避讳侦察,现在倒像根线,把所有疑点串成了串。"八嘎!"他抽出军刀劈在桌上,松木屑溅到参谋官脸上,"立刻调第三大队南下!
我要看看李云龙的'主力'是不是真在云中山喝西北风!"
同一时刻,二十里外的老虎洞。
周铁牛正用粗麻绳捆最后一台铣床,汗水顺着下巴砸在铁壳上,"当"地响。
陈工头猫着腰往岩缝里塞锉刀,突然抬头:"听!"
山风卷着隐约的马蹄声撞进洞口。
李云龙摸出驳壳枪贴在耳后,枪声却没响——是三营的侦察兵,骑的青骒马。"报告团长!"侦察兵抹了把脸上的灰,"片冈的第三大队往云中山去了,主力还在西十里外磨蹭!"
李云龙把枪往腰里一插,笑出满嘴白牙:"老鬼子上钩了!"他冲陈工头喊,"加快手速!
等鬼子主力到了旧址,咱这儿的机床早支棱起来了!"
又过两日,兵工厂旧址的断墙下。
片冈的皮靴碾过半截锈螺丝,那是李云龙用铁锹撬下来的。
他弯腰捡起,螺丝帽上的豁口还沾着机油——和三天前侦察机拍到的"运作中"的兵工厂,简首是最辛辣的讽刺。
"烧!
给我把村子烧了!"片冈的军刀砍在门框上,木屑混着他的唾沫星子乱飞,"去把附近的村民都抓来!
我倒要看看,李云龙的设备能长翅膀飞了?"
可当士兵们踹开一户户土坯房时,只看见空荡荡的灶膛和挂在房梁上的玉米壳——村民早被独立团连夜转移到了深山。
有个二等兵举着从炕席下翻出的破碗跑过来:"大佐!
这......"话没说完就被片冈扇了个耳光,瓷片碎在他脚边。
"八嘎牙路!"片冈扯松领口的围巾,露出颈子上暴起的青筋,"给我搜山!
就算挖地三尺......"
"报告!"通讯兵跌跌撞撞冲进来,"云中山方向第三大队传回消息,未发现支那军主力!
另有......另有后勤队急电!"他抖着递上电报,"青崖沟补给站遭袭!
粮草、油料全被焚毁!"
片冈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他抓过电报的手在发抖,墨迹在"魏和尚"三个字上晕开——那是独立团突击队队长的名字,上个月刚在雁门关砍了他两个小队的脑袋。"撤退!"他吼得嗓子发哑,"所有部队立即回撤!"
夜色漫上山头时,李云龙正蹲在老虎洞外的岩石上。
魏和尚浑身沾着草屑,蹲在他脚边啃玉米饼:"团长,小鬼子的粮栈烧得真旺,火光照得半拉山都红了。"
李云龙没接话。
他望着东南方那团渐弱的火光,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指挥刀。
刀鞘上的樱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道要裂开的伤疤。
赵刚走过来时,他突然开口:"老片冈这顿打,够他缓半个月。"
"老虎洞里的机床,后半夜就能试运转。"赵刚扶了扶眼镜,镜片上倒映着远处的火光,"陈工头说,只要有三天安稳日子,就能给咱们造出第一批迫击炮弹。"
李云龙站起身,军大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老虎洞方向,那里隐约传来铁砧的敲击声,像心跳,一下一下撞着夜色。"等他们再来,"他声音很低,却像块淬了火的钢,"就不是烧几堆柴那么简单了。"
山风卷着铁屑的味道钻进洞来,陈工头的吆喝声混着机床的嗡鸣飘出来。
在更深处的岩穴里,周铁牛正用抹布擦着铣床的操作杆——那上面还留着早晨蹭上的机油,在月光下泛着暗蓝的光,像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