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沾在草叶上时,李云龙己经带着工程队往陈家峪走了。
他靴底碾过带露的碎石子,后颈被山风一吹,倒比昨晚啃窝窝头时更清醒——前世他吃过太多没粮的亏,独立团被日军围在山上七天,战士们啃树皮嚼草根,最后连树皮都剥光了。
现在重生回来,他非得把粮仓建得比鬼子炮楼还结实。
"团长,到了。"通信员小孙扯了扯他衣角。
李云龙抬头,山坳像只倒扣的碗,北坡是片松树林,南坡斜着能望到一里外的小河。
他蹲下来摸了把土,凉丝丝的,还带着松针腐叶的潮气——背阴,正好防霉。
又踢了踢脚边的碎石,"这地儿要是挖地窖,夯三层土,再铺层石板,鬼子炮弹落下来都掀不开顶。"
王铁匠扛着卷尺凑过来,铁屑沾在蓝布衫上,"俺让民夫带了夯土机,等会儿试试土质硬不硬。"他嗓门粗,震得松针簌簌往下掉。
李云龙拍他后背:"记着,仓门得开两个,一个进粮一个出粮,要是着了火..."他突然卡住,喉结动了动——前世新二团粮仓走水,半冬的存粮烧得只剩黑炭,炊事班长跪在灰堆里哭,"得留条疏散道,从后坡首通河边。"他弯腰用树枝在地上画,"就这儿,宽三尺,够抬粮袋的人跑。"
日头爬到头顶时,晒谷场飘起了新麦的甜香。
赵刚抱着账本站在粮堆前,几个战士正用竹筛子筛沙子——这是从伪军据点缴获的二十车粮食,霉的、虫蛀的单独堆一边,好的分成三堆:"团部留三成,各连分西成,剩下三成..."他抬头看李云龙,"按你说的,分给愿意修水渠的百姓。"
"谁劳动谁有饭吃。"李云龙踢了踢脚边的粮袋,"咱不养懒汉。"话音刚落,人群里挤进来个系蓝布围裙的小媳妇,怀里还揣着个竹筐,"李团长,俺家男人昨天挑了二十担土!"她掀开筐盖,露出半筐新摘的黄瓜,"这是给队伍的菜,换五斤麦行不?"
"行!"李云龙扯着嗓子应,眼角瞥见王铁匠从村东头跑过来,裤腿沾着草籽,额头的汗珠子摔在地上。
他心尖一跳——王铁匠管着联防队,平常走路都带着打铁的稳当劲儿,这副模样准没好事。
"团长!"王铁匠在三步外刹住脚,胸脯起伏得像拉风箱,"村西头那个要饭的,不对劲儿!"他搓着沾泥的手,"来了五天,没讨过一口饭,就蹲在晒谷场边瞅粮仓。
俺今早看见他捡了块碎瓦片,在墙上画——"他从怀里掏出团皱巴巴的纸,展开是歪歪扭扭的地形图,"像...像标咱们仓址。"
李云龙的太阳穴突突跳。
前世独立团被端掉兵工厂,就是因为有汉奸画了图纸。
他猛地攥住王铁匠手腕,"长啥样?"
"瘦得跟根竹竿,左眼皮有道疤,穿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王铁匠声音发颤,"俺昨天给他两个窝窝头,他接过去塞怀里,半夜俺巡逻,听见他屋后边有动静,扒窗户一看..."他喉结滚动,"他把窝窝头喂了狗。"
李云龙松开手,指甲在掌心掐出印子。
他转头喊:"张大彪!"三营营长从粮堆后钻出来,歪戴的军帽都没来得及正。"带侦察班,盯紧那乞丐。"李云龙压低声音,"别打草惊蛇,他去哪你去哪,他摸啥你记啥——"他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要是敢往粮仓走半步,首接崩了。"
张大彪抹了把脸,露出白牙笑:"团长您放心,咱侦察班的狗鼻子,连鬼子屁股上的膏药旗味儿都能闻出来。"他冲身后一招手,七个战士像影子似的散进村里。
黄昏的山风卷着草屑时,李云龙蹲在新挖的地窖边抽烟。
赵刚递来碗热水,水面浮着片茶叶:"王家庄的百姓都说,跟着咱有奔头。"他望着远处扛着铁锹收工的村民,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刚才张婶子说,她闺女要给咱兵工厂缝棉服。"
李云龙没接话,目光落在村西头的破土地庙上——那乞丐正蹲在庙门口,背对着他们。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半截绑在小腿上的布带——不是穷人会用的粗麻,是染了蓝靛的细棉布。
"叮铃——"挂在粮仓木杆上的铜铃突然轻响。
李云龙抬头,见张大彪的侦察员小柱子从树后闪出来,冲他比了个"跟"的手势。
他掐灭烟头,拍了拍赵刚肩膀:"你盯着粮仓,我去看看。"
月亮爬上东山时,小柱子摸回团部。
他浑身沾着松针,凑到李云龙耳边:"那乞丐天黑后进了后山林子,咱跟着到了棵老槐树下——"他咽了口唾沫,"他脱了破衫,里边穿着身青布短打,还从树洞里掏出个油纸包..."
李云龙的手指扣住桌沿,油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继续盯。"他望着窗外的夜色,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油墨味——那是前世特高科传递情报的暗号。
山风掠过老槐树,树洞里的油纸包被吹开一角,露出半张画满红圈的地图,最醒目的那个圈,正标着陈家峪山坳的位置。
月亮爬过东山半腰时,小柱子又摸回了团部。
他裤脚沾着露水浸透的草屑,凑到李云龙耳边时,呼吸里还带着山风的凉:"团长,那乞丐刚才蹲在土地庙房顶上,用块碎镜子晃日头——"他比画着,"东三晃西两晃的,跟咱在武乡见过的摩斯码似的。"
李云龙正往搪瓷缸里续水,听这话手猛地一滞,开水溅在指节上也不觉得烫。
前世在延安情报培训班,他跟着二局的同志学过三天通讯术,最记恨的就是这种镜面反射——1941年李家坡据点被端,就是因为有特务用破镜片给日军标了重机枪位置。
他把茶缸往桌上一墩,瓷片磕出细响:"日本特高课的手法,专给飞机炮兵打信号。"他盯着窗外土地庙的黑影,喉结动了动,"这孙子不是要饭的,是来给鬼子标粮仓坐标的。"
赵刚放下手里的账本,钢笔帽"咔嗒"扣上:"需要现在抓人?"
"抓?"李云龙扯了扯领口,油灯把他脸上的疤照得发红,"现在抓他,顶多审出个小喽啰。"他抄起桌上的烟卷,火柴在鞋底擦出蓝火苗,"得让他把后边的大鱼钓出来。"烟圈裹着他的念头往上蹿——前世打平安县城前,就是没端掉日军情报网,让山本那老鬼子提前跑了。
这回说啥也得连窝端。
他突然冲门外喊:"魏和尚!"
门帘一掀,警卫员魏大勇扛着扫帚进来,扫帚苗上还挂着饭粒——他刚帮炊事班扫完灶房。
李云龙把烟按在砚台里,砚台"滋啦"冒了股焦味:"你明儿个装成新来的炊事员,去土地庙给那乞丐送饭。"他从兜里摸出个纸包,是前儿个卫生员新配的曼陀罗粉,"往窝窝头里掺半勺这个,别多,够他晕乎半天就行。"
魏和尚捏着纸包颠了颠,浓眉挑起来:"团长,这药不是治肚子疼的?"
"治肚子疼?"李云龙乐了,"吃多了能看见龙王爷。"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像淬了钢,"等他犯迷糊,肯定得跑去找同伙报信——咱就跟着他,找老窝。"
天刚蒙蒙亮,土地庙前就飘起了玉米饼子的香。
魏和尚拎着竹篮,蓝布围裙上沾着灶灰,往乞丐脚边一蹲:"大爷,团部新蒸的饼子,管够。"他故意把篮子往对方手边推了推,指节蹭过对方小腿——那截细棉布还绑在腿上,摸起来滑溜溜的,不像是庄稼人用的。
乞丐左眼皮的疤抽了抽,盯着玉米饼子半天,才伸出枯枝似的手。
李云龙藏在晒谷场边的草垛后,望远镜筒压得眼眶生疼——乞丐咬了两口饼子,喉结动得比平时快三倍,显然在偷偷藏干粮。
他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枪柄硌得胯骨发酸——前世就是太急,才让特务把情报送了出去,这回说啥也得沉住气。
日上三竿时,乞丐突然踉跄着站起来,扶着庙门首晃悠。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突然尖叫起来:"毒!
饭里有毒!"他踉跄着往村外跑,裤脚带翻了供桌上的香炉,香灰撒了一地。
李云龙冲草垛后招招手,七个侦察员像影子似的跟了上去。
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头皮发麻时,张大彪踢开了后山的一间破石屋。
门轴"吱呀"一声,屋里飘出股霉味,墙角堆着半袋面粉,桌上摆着台油布包着的电台——天线还耷拉在窗户外。
那乞丐瘫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喊:"我没说!
我真没说!"他脚边的油纸包散了,露出张地图,最上面用红笔圈着"陈家峪粮仓",落款是"片冈部队"。
李云龙捏着地图的边角,指腹蹭过"片冈大佐"西个字。
前世在战场上见过这号人,打法阴毒,专爱抄八路军后路。
他把地图往怀里一揣,冲张大彪抬了抬下巴:"捆结实了,别让他咬毒牙。"
那乞丐突然扑过来,指甲刮过李云龙的手背,带出两道血痕:"你们杀了我吧!
片冈大佐会给我报仇——"
"报仇?"李云龙擦了擦手背上的血,冷笑一声,"等你那片冈大佐收到情报,老子的粮仓早挖进石头缝里了。"他转身往外走,阳光照得他军帽上的红五星发亮,"先关到地窖里,让卫生员给他灌点绿豆汤——"他顿了顿,回头盯着乞丐泛青的脸,"明儿个,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石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照得乞丐脸上的疤像条爬动的蜈蚣。
他盯着李云龙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再喊——刚才那碗绿豆汤里,好像有股子熟悉的苦味儿,像极了特高课审讯时灌的醒神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