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山这一走，就像在武威城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的涟漪过后，便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他带走的，似乎不仅仅是那个让人又敬又怕的身影，还有空气中那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城里的治安好得近乎让人恍惚，街面上少了鬼鬼祟祟的影子，连巡夜的更夫打梆子的声音都似乎轻快了几分。
偶尔还是会有案子，鸡毛蒜皮的小纠纷，偷鸡摸狗的小贼，但都稀松平常，根本不足以惊动顾昭这位锦衣卫百户出手料理。
于是，顾昭的锦衣卫生涯，也渐渐滑入了一条平缓无波的河。
每日清晨，他不再需要风风火火地冲出去查案，而是习惯性地整理好衣冠，像寻常衙役般，按时“打卡”般地来到自己的办公地——那间位于总旗署内、略显局促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公文。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微尘飞舞的空气中，映得人有些慵懒。他常常就那么坐在那里，翻阅公文，或是干脆捧着一本闲书，或是研究武学。
这就是顾昭的“摸鱼坐堂”时光，平淡得像一碗温吞的白粥。
当然，平淡的生活里，顾昭从未忘记最重要的事——每日默默练功。
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每一次吐纳都带着一丝收货。
不知不觉间，他的功力己然攀升至八品巅峰，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迈入七品门槛。
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力量仿佛积蓄到了极致，只等一个微小的契机，便能破茧而出，再踏出那半步。
然而，几番心急如焚地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甚至有一次用力过猛，导致经脉微微受损，留下隐痛。
那几日他有些懊恼，但很快便冷静下来，暗自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武道一途，急不来，还是要沉下心来，保持那颗平常心。
收敛了那份焦灼，顾昭的生活又添了几分雅致。
他开始重新拾起笔墨，临帖练字，一笔一划间，竟也寻得了几分专注与宁静。
闲暇时，他也会信步踱到城中的武威书院，书院里弥漫着墨香和书卷气，与锦衣卫署衙的肃杀截然不同。在那里，他渐渐与那位姓嵇的儒士熟稔起来。嵇康温文尔雅，谈吐不俗。
两人时常在亭下石桌旁，品茶论道，聊些诗词歌赋，或是时政趣闻，气氛融洽。
不知从何时起，顾昭还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本用的是最普通的素纸，上面记下的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些日常的琐碎感受和天气变化，像是在给这平淡的日子打上一个个小小的标记。
“八月初八，天色阴沉了大半日，午后竟又放晴。今日领了饷银，便叫上张彪那三个夯货，去城东的勾栏听了几曲艳歌。粉红佳人依偎在怀，倒也解了些闷气。”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晚上的月亮当真是格外的圆，挂在中天，清辉遍洒。院中的桂花开了几簇。”
“九月初九，重阳登高。上了城西的望月楼，极目远眺，山川城郭尽收眼底。风有些凉，吹得人清醒。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头竟有些空落落的，忍不住思念起故人来了。”
“九月十二，裴惊澜来了，非要给我介绍什么‘门当户对’的姑娘。被他絮叨得烦了，索性首接打发了他。本公子信奉一见钟情，何须旁人费心张罗！”
“九月十三，午后在朱雀大街上走，人潮涌动。忽然眼角瞥见一个背影极美的女子，身姿窈窕，步履轻盈。那一刻，脑子里竟鬼使神差地晃过了苏婉的影子……罢了罢了，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男人嘛，脑子里总是少不了一些。”
这日，阳光正好，透过窗纸洒在顾昭盘膝打坐的蒲团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
他正在总旗署内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里，默默运转内力，感受着体内真气的流转。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粗重而均匀的呼吸声，以及内力在经脉中奔腾的轻微嗡鸣。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接着是副官略显恭敬的通报声：“顾总旗，姜百户有请。”
顾昭缓缓睁开眼，凌厉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那口内息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在唇前凝成一道细微的、蜿蜒如小蛇的气流，轻轻游出，在丈余外才缓缓消散，不露丝毫痕迹——这是八品巅峰内力运转时的一种奇妙表现。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推门走了出去。
百户大厅就在前院，穿过一条走廊便是。
推开门，只见姜诚己经端坐在大厅主位上，背脊挺得笔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淡漠到近乎冷酷的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进来的顾昭视若无睹。
顾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按捺住心头的些许不快，拱手行礼：“姜百户。”
姜诚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目光在顾昭身上扫过，却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没有任何回应，又迅速低下头去，似乎在研究桌上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顾昭的心里，那点不快又加深了几分。
自从陆千户调离之后，没了那位行事果决、手腕强硬的上司压着，姜诚那点贪财好权、斤斤计较的小性子，就像被压抑久了的野草，一点点地冒了出来。
姜诚的格局实在太小，眼里只有那些蝇头小利和芝麻大的权力。
因为看不惯姜诚这套，顾昭与他愈发格格不入。
倒是其他几个总旗，眼珠一转，早就明白了新上司的喜好，纷纷投其所好，早早献上了投名状，成了姜诚的心腹。
于是，顾昭这个“异类”，便成了整个锦衣卫指挥使司里最冷门、最边缘的总旗。连带着，分派到他名下的案子也少了许多，相应的，那些油水自然也少得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