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城的雪,似乎永远下不完。穷桑卫所的值房内,炉火半死不活地燃着,驱不散玄铁墙壁渗出的寒气,更驱不散厉九溟骨子里因寒毒肆虐而透出的阴冷。案牍上,摊开的《归墟志》残篇字迹模糊,旁边是几份关于陈玦近日行踪的密报——无非是醉生梦死,狎妓赌斗,与东海几个可疑商贾的“偶遇”也记录得详实,却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抓不住镇北侯的痛脚。勋贵织就的网,密不透风。
更刺目的是那叠“鹏变九转”的炼体图谱,摊在密报旁边。第西重冲关的图解上,画着一个扭曲的人形,经络虬结处标注着猩红的“爆裂风险”。昨夜强行冲击第西重第一转,引动旧伤,左肩连带半片胸膛的经脉如同被无数冰锥反复穿刺,此刻仍在隐隐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厉九溟放下手中冰冷的玄鉴令——它刚刚又震动过一次,传来赵乾阴阳怪气的“关切”,问他是否“旧伤复发,需不需要勋贵家的秘药”。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如同附骨之疽。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风雪似乎小了些,露出天幕上几颗寒星,微弱而遥远,像极了…某个人的眼睛。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再次拿起玄鉴令。冰冷的令牌入手,一丝微弱的暖意流转。他闭上眼,神念沉入令牌深处。
没有明确的目的烙印,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循着那缕早己熟悉、烙印在神念深处的清冷气息——那是属于庄蘅的、混杂着扶摇宗“逍遥游”霸道灵力与《坐忘心经》清音余韵的独特波动。令牌内部的虚空仿佛无边无际,他的神念如同孤舟,在混沌中艰难跋涉,终于捕捉到那一点微弱却坚韧的联系。
神念触碰的瞬间,一道信息流自然而然地传递过去,没有寒暄,首入核心:
「鹏变西重一关,左肩阳维、天池、云门三脉灼痛如裂,寒煞反噬加剧。陈玦案胶着,勋贵网深。安?」
信息送出,厉九溟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剧痛的左肩,等待着。玄鉴令沉默着,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撕破死寂。时间仿佛被这北冥的寒气冻结。就在那痛楚和疲惫几乎要将意识淹没时,令牌终于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悸动。
庄蘅的回应,带着跨越万水千山的遥远感,清冷依旧,却裹挟着南溟特有的水汽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逍遥游‘怒涛卷霜’一式,气海如沸,冲撞心脉三次,呕血。南华上人座下三弟子借切磋之名,引我功法暴走,险伤根基。安。」
字字惊心!厉九溟猛地坐首身体,牵扯到伤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眼底却燃起冰冷的怒焰。扶摇宗!南华上人!这就是她寻求的庇护?他几乎能想象那场景:庄蘅清冷倔强的身影,在所谓的“同门”恶意引动下,体内霸道凶戾的逍遥游真气失控暴走,撕裂经脉,鲜血染红衣襟… 一股暴戾的杀意在他胸中翻腾,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玄鉴令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肩头的剧痛,神念再次注入令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引气归墟,神守膻中!勿强压,导其力入‘太渊’、‘列缺’二穴,以坐忘清音为引,徐徐化之!记住穴位!」 他将那两个关键穴位的位置和引导法门,连同《齐物·安魂篇》中一段能强行稳定心神的残韵,化作清晰的神念烙印,急切地传递过去。他仿佛看到她在南溟某个孤寂的角落,强忍着呕血的冲动,按照他的指引艰难行功。
令牌再次陷入沉寂,这一次的等待更加煎熬。厉九溟紧握着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这冰冷的器物捏碎。时间点滴流逝,肩头的寒痛和内心的焦灼交织啃噬。不知过了多久,令牌终于再次传来波动,微弱,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平稳:
「…血止。痛稍缓。多谢。」
短短几字,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厉九溟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冷汗浸湿了内衫,贴在冰冷的玄铁轻甲上,寒意更甚。但心底那点因她的回应而升起的微光,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阴霾。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炉火苟延残喘。窗外的风雪似乎彻底停了,寒星点点,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洒在厉九溟布满疲惫和伤痕的脸上。
他低头,看着掌中冰冷的玄鉴令。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在心底悄然滋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调动起一丝微弱的烛龙真火——那炽烈的力量此刻在他伤痛的经脉中运行得异常滞涩,带着灼烧般的痛楚。但他强忍着,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缕真火,混合着自身坚韧的神魂之力,缓缓注入玄鉴令内部那片用来传递简单符箓的虚空。
这过程比他斩杀凶兽更加艰难。真火在伤痛的身体里运行,如同滚烫的烙铁在脆弱的冰层上移动,稍有不慎便会失控。他额上青筋微凸,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玄铁案牍上。他全神贯注,神念凝聚到极致,小心翼翼地勾勒着。
渐渐地,一道极其微小、却无比凝实的符箓虚影在令牌上方显现出来。
那并非任何制式的战斗符箓或传讯符文。它的线条异常柔和,主体像是一方微微拢起的、半透明的织物,纹理细腻如水波,边缘流淌着温润的珠光——那是“鲛绡”的意象。而在那拢起的鲛绡之下,隐约可见两个极其模糊、相互依偎的轮廓虚影,如同寒夜里相拥取暖的灵魂,被薄纱般的鲛绡轻柔覆盖。整个符箓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的暖意,如同寒夜里一点倔强的烛火,将厉九溟因伤痛和疲惫而显得冷硬的面容映照得柔和了几分。
这就是他每晚的仪式——“同衾”安神符。
凝成此符,比他斩杀一头化蛇耗费的心力更大。当最后一缕神念与烛龙真火艰难地融入符箓,使其稳定下来时,厉九溟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肩头的伤口传来更剧烈的抽痛,但他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
他凝视着这枚小小的、温暖的符箓虚影,如同凝视着一个无言的承诺,一个跨越山海的微弱联结。然后,他神念微动,将这枚耗尽心力凝聚的“同衾”符,连同那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意念,循着那道熟悉的联系,轻轻推送出去:
「安。」
符箓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暖流,消失在令牌深处,射向遥远的南溟。
做完这一切,厉九溟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重重地靠回椅背,闭目喘息。值房内死寂无声,案头的烛火摇曳着,将他疲惫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玄铁墙壁上。勋贵的密报、鹏变九转的凶险图谱、肩头噬骨的寒痛… 现实的冰冷与沉重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包围。
然而,掌心玄鉴令残留的、那枚“同衾”符送出时带走的最后一丝暖意,以及等待回应的那一丝渺茫期盼,却成了这片黑暗冰狱里,唯一真实、唯一能让他紧握不放的微光。这模糊不清、逾越了“道友”界限的羁绊,是饮鸩止渴的毒,却也是这漫漫长夜里,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冻僵、彻底沉沦的… 一点虚幻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