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个子太矮,踮着脚也显得很吃力,小胳膊努力地向上举着,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冻得发紫的细瘦手腕。
他看着妹妹咳得通红的小脸,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担忧和一种五岁孩子所能理解的、最大的善意。
那半块冰冷的、粗糙的窝窝头碰到了林薇的嘴唇。一股混合着尘土和粗粝粮食的味道钻入鼻腔。
这在前世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此刻却像带着某种魔力。巨大的饥饿感瞬间压倒了一切,婴儿的本能驱使着她张开小嘴,费力地啃咬起来。那窝头硬得像石头,她小小的乳牙几乎无法撼动,只能吮吸着上面微弱的粮食味道,用口水艰难地软化一点点边缘。
一丝微不足道的、带着土腥味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这甚至不能称之为食物,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慰藉。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却让林峰那双充满担忧的大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点小小的光芒。
他似乎觉得妹妹接受了他的“礼物”,就能好起来。“妹妹……吃……吃了……就不饿……”
他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他不再踮脚了,而是靠着奶奶坐了下来,小小的身体紧紧挨着奶奶冰冷的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薇费力地啃着那半块窝窝头,仿佛这就是他此刻世界的全部意义。
林薇一边本能地吮吸着那坚硬冰冷的窝窝头,一边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眼前这个五岁的小哥哥。他脸上还带着懵懂的恐惧,眼神却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里面盛满了对妹妹最纯粹的疼惜和守护。
那半块窝窝头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稚嫩的心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一种比饥饿更尖锐、比寒冷更刺骨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她停止了徒劳的啃咬,小嘴瘪了瘪,终于发出了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呜咽。
不是饿的,不是冷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这一声呜咽,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屋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沉寂。
靠着土墙蜷缩的林建国,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红血丝、死灰一片的眼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王桂芬怀里那个发出声音的小小襁褓,仿佛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线微光。
王桂芬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小孙女。
那张冻得发青的小脸上,此刻沾满了窝窝头的碎屑和泪水混合的污渍,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正透过朦胧的泪光,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盛满了她这个年纪绝不该有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近乎洞悉一切的茫然。
那眼神,让王桂芬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芝芝?我的乖乖?” 王桂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擦去孙女脸上的泪水和污渍。
林薇没有理会奶奶的动作。她的目光艰难地越过奶奶的肩膀,投向了土炕上那个依旧毫无声息的身影——她的母亲,苏秀云。
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开始奋力地在襁褓里扭动起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想要挣脱束缚。
“咿……妈……妈!” 她发出更加急促、更加用力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哭闹,更像是一种焦灼的、试图表达的呼唤。
小手指努力地从襁褓的缝隙中伸出来,朝着炕的方向,拼命地伸着。
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土炕的轮廓和苏秀云苍白的面容,充满了迫切的、想要靠近的渴望。
王桂芬愣住了,她顺着孙女的目光看向炕上的儿媳妇,又低头看看怀里挣扎的小人儿,浑浊的眼里满是惊疑不定。
林建国也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母亲身边,目光紧紧锁住女儿那双异常明亮、仿佛燃烧着某种火焰的眼睛。
“芝芝……你说话了?你是……要看你妈妈?” 林建国嘶哑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
“啊!妈!” 林薇更加用力地朝炕的方向挣动着,小脸因为用力而憋得通红,眼神死死盯着苏秀云的方向,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焦急和悲伤。
林建国和王桂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听到孩子讲第一句话的巨大的震惊,林建国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从母亲怀里接过那个依旧在奋力挣扎、发出急切声音的小小襁褓。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抱着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抱着林薇走向土炕。
越靠近,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就越是清晰。林薇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小小的身体在林建国怀里绷紧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母亲的脸。
那张脸苍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没有丝毫颤动。
林建国抱着女儿,在炕沿边蹲下,让林薇小小的身体能够更靠近苏秀云。林薇伸出那只好不容易挣脱襁褓束缚的小手。
那小手冻得通红,还有些僵硬。她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伸向苏秀云垂落在炕沿边、同样冰冷僵硬的手。指尖终于触碰到了。
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林薇所有的堤防。
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前世的记忆碎片——父母的疼爱、无忧的校园、华山之巅的绝望坠落……
与此刻冰冷的触感、刺鼻的血腥、满屋的绝望和饥饿剧烈地碰撞、交织!
“哇——!”积蓄己久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幼儿喉咙的束缚,化作一声撕心裂肺、响彻整个冰冷土屋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