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昆明,空气里飘着桂花的甜香时,阿依莫忽然神秘兮兮地对陈峰说:“下周六跟我走,带你过个特别的节日。”
“什么节日?”陈峰正对着《生理学》里的“神经传导通路”发愁,笔尖在纸上画了无数个交错的箭头,像理不清的乱麻。
“哈尼族的十月年,”阿依莫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我们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要摆长街宴,全村人一起吃饭,还要唱歌跳舞。”她掰着手指数,“我妈寄了新做的土布褂子,还有给你的……礼物。”
说到“礼物”时,她的脸颊有点红,辫梢的红绳轻轻晃了晃,像藏着个小秘密。
周六清晨,陈峰被阿依莫拽着坐上了去呈贡的公交车。那里住着不少从红河迁来的哈尼族人家,十月年过得格外隆重。刚走到村口,就听见“咚咚”的鼓声,穿着靛蓝土布、绣着银饰的哈尼族人正往村头的空地走,手里端着竹篾盘,里面盛着红米、腊肉、腌蛋,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
“这是要摆长街宴,”阿依莫拉着陈峰往人群里挤,“每家出一道菜,沿着街道摆成长长的桌,全村人坐在一起吃,从街头吃到街尾。”
陈峰看得眼花缭乱。妇女们的银腰带随着脚步叮当作响,老人嘴里念着古老的祝词,孩子们举着染成红色的糯米团追逐打闹,空气里混着肉香、酒香和烟火气,像把整个哈尼族的生活,都熬成了一锅热热闹闹的汤。
“阿依莫!”一个穿着黑色土布褂、戴着银项圈的老奶奶朝他们招手,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
“这是我奶奶,”阿依莫把陈峰拉到老人面前,“奶奶,这是陈峰,我同学,敦煌来的。”
奶奶听不懂汉语,却笑眯眯地拉着陈峰的手,粗糙的掌心带着体温,往他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红鸡蛋。阿依莫在一旁翻译:“奶奶说你长得结实,像我们山里的大树,能挡风。”
陈峰的脸有点红,把带来的敦煌特产——两包枸杞和一包葡萄干递过去:“给奶奶的,补身体。”
奶奶接过东西,笑得更开心了,从怀里摸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只雕花的银镯,上面刻着细密的梯田图案,边缘磨得发亮。“奶奶说,这个给你,”阿依莫的声音有点抖,“哈尼族的规矩,给客人送银镯,是把你当自家人。”
银镯沉甸甸的,贴在手心时,带着点温润的凉,像阿扎河的泉水。陈峰想起阿依莫竹篓里那个给妹妹的小银镯,忽然明白这只镯子的分量——不是贵重,是把远方的客人,拉进了自己的根里。
“快戴上呀。”阿依莫帮他把银镯套在手腕上,银链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你看,正好合适。”
长街宴开席时,几十张桌子沿着街道摆开,像条铺满食物的长龙。阿依莫拉着陈峰坐在奶奶身边,给他夹了块烤得金黄的腊肉:“这是我爸腌的,用松木熏过,特别香。”又端来一碗红米酒,“少喝点,意思意思。”
酒液滑过喉咙时,带着点微辣的暖,陈峰的脸颊慢慢热起来。周围的人说着哈尼语,笑声像银铃一样脆,有人弹起三弦,调子欢快得让人想跳舞。一个穿绣花裙的小姑娘端着酒杯走过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哥哥,喝酒。”
陈峰刚要接,阿依莫笑着拦住:“她才八岁,跟你开玩笑呢。”小姑娘咯咯地笑,跑回妈妈身边,辫子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席间,奶奶一首给陈峰夹菜,用哈尼语跟阿依莫说着什么,阿依莫听一句,翻译一句:“奶奶问你,敦煌的房子是不是像城堡?”“奶奶说,让你放假跟我回阿扎河,她给你煮红米粥。”
陈峰一一回答,心里像被红米酒暖透了。他看着眼前的长街宴——老人的皱纹里藏着笑,年轻人的歌声里带着闯劲,孩子们的眼睛里闪着光——忽然觉得,这就是阿依莫想守护的东西: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是大山里的烟火气,是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暖,是生病时能有人递上一碗热粥的踏实。
宴席过半,男人们开始跳“乐作舞”,搂着肩膀围成圈,脚步跺得地面咚咚响。阿依莫拉着陈峰站起来:“走,一起跳!”
陈峰手脚不协调,跟着节奏胡乱晃,踩了阿依莫好几次脚,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阿依莫却不在意,拉着他的手越转越快,蓝布褂子的衣角飞起来,像只展翅的蝴蝶。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银镯在陈峰手腕上闪着光,和阿依莫辫梢的红绳相映成趣。
跳累了坐在树下休息时,阿依莫忽然说:“我奶奶很少给外人送银镯的,她觉得你……靠谱。”
陈峰摸着手腕上的银镯,冰凉的金属里好像浸进了体温。他想起爷爷的那枚老银戒指,是太奶奶传下来的,爷爷总说“银能试毒,也能记情”——大概所有民族对银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吧。
“阿依莫,”他鼓起勇气,“等我学好了医,一定跟你回阿扎河。”
阿依莫的眼睛猛地亮了,像被点燃的火把。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轻的:“我就知道,你不是说说而己。”
夕阳把长街宴的影子拉得很长,桌子上的空碗空碟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奶奶走过来,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用哈尼语说了句什么,阿依莫翻译:“奶奶说,路远不怕,心在一起就好。”
回去的公交车上,陈峰靠在窗边,手腕上的银镯随着车的颠簸轻轻撞着玻璃,发出“叮”的轻响。阿依莫靠在他旁边睡着了,呼吸均匀,辫梢的红绳搭在他的胳膊上,像条温暖的小溪。
他低头看着她的睡颜,忽然觉得,这趟学医的路,好像有了更具体的形状——不是昆明大医院的白墙,是阿扎河竹楼的茅草顶;不是厚厚的医学典籍,是长街宴上奶奶递来的那碗红米粥;不是冰冷的听诊器,是此刻手腕上,带着体温的银镯。
回到学校时,夜色己经浓了。陈峰把银镯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用软布擦干净,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和爷爷的《本草纲目》放在一起。
他翻开《生理学》,那些曾经让他头疼的“神经传导通路”,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就像从昆明到阿扎河的路,从敦煌到红河的路,只要心里有方向,再复杂的脉络,总能找到尽头。
台灯下,他在笔记本的扉页,画了个小小的银镯,旁边写着:
十月年,长街宴。
奶奶的银镯,阿依莫的笑。
记住这份暖,以后要给更多人。
窗外的月光,像长街宴上的米酒,温柔地洒在书页上。陈峰知道,从今天起,他手腕上的银镯,不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份约定——和阿依莫的约定,和大山里那些期待的约定,和自己学医初心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