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翊坤宫的地龙烧得太旺,金砖蒸腾出的热气混着浓重药味,沉甸甸压在胸口。
猩红缂丝锦被的缠枝牡丹纹硌着手臂,我半倚在贵妃榻上,目光掠过紫铜鎏金狻猊香炉口逸出的薄烟。
那烟丝缕缕,缠缠绕绕,如同前世勒紧脖颈的白绫,又像冷宫破窗外疯长的藤蔓,带着腐朽的甜腥气。
重生第三日。
小产撕裂血肉的剧痛,皇帝冰锥般的眼神,还有喉间鸠毒烧灼的滋味,仍在骨髓里叫嚣。
殿内死寂,只有更漏滴答,铜壶里每一滴水砸落,都像敲在紧绷的颅骨上。
“娘娘?”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带着刻意压制的轻颤。
我缓缓掀开眼帘。
颂芝捧着缠枝莲青瓷盏立在榻边,盏中血燕炖得稠烂,映着她杏子黄宫装前襟上一点未干的泪渍。
她的眼睛肿得厉害,像两颗浸饱了水的桃核。
前世她随我饮下毒酒时,唇角渗出的血沫,也是这般黏腻的殷红。
“头沉得很”。我抬手,指尖冰凉,虚虚搭在跳痛的额角,“许多事……糊成一团,浑浑噩噩的”。声音放得又轻又飘,如同柳絮浮在烧地龙烘出的热风里,一吹就散。
颂芝眼圈立刻又红了,捧着碗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太医说您是惊痛过度,伤了根本,损了心神。您万勿再劳神,万事有奴婢……”她喉头哽咽,后面的话被生生堵住,只余下细碎的抽气声。
“本宫只记得,”我打断她,目光落在她眉心那粒小小的胭脂痣上,像凝固的血点,“小产那日,疼得天地都翻覆了,皇上握着我的手……”话头在此处悬停,如同细丝悬着千斤重物,我清晰地捕捉到她捧着碗的手指猛地一蜷!青瓷盏沿溅出几点滚烫的燕窝,正正落在她杏黄色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污渍。
“奴婢该死!”颂芝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金砖上,青瓷盏“哐当”一声磕在地面,幸而未碎,只是燕窝泼洒了大半,黏稠的汁液蜿蜒流淌,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画出丑陋的痕迹。
“奴婢这就去更衣!这就去!”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几乎要抵到冰冷的地面。
“起来”。我懒懒抬手,虚虚朝她的方向拂了一下,指尖带起的微风,连她鬓边一丝碎发都未能吹动,“慌什么?”目光扫过那片狼藉,复又落回她惨白的脸上,“去把梳妆台第三个抽屉里的螺钿匣子取来。
本宫心慌得厉害,想瞧瞧旧日物件,定定神”。
她如蒙大赦,撑着地面踉跄起身,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
杏黄的身影转过紫檀木透雕喜鹊登梅的落地围屏,消失在里间。
我冷眼扫过殿内侍立的西个小宫女。
她们皆垂首屏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唯有西窗下擦拭多宝格的那个绿衣宫女,动作略显滞涩,一方青玉雕松鹤延年的镇纸,在她袖口来来回回蹭了三次,那点碧色在昏暗光线下忽隐忽现。
2.
螺钿匣子不大,不过巴掌大小,黑漆底子上嵌着细碎的夜光螺钿,拼成繁复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彩晕。
是那年生辰,皇帝随手赏下的玩意儿。
我慢条斯理地拨开鎏金云头小锁,“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匣中红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对赤金点翠嵌珍珠耳铛。
蓝羽翠鸟的尾羽点出凤尾的弧度,米珠圆润,正是前世丽嫔诬陷我推她落胎时,被我狠狠摔碎在皇帝眼前的那一对。
珍珠碎屑溅在金砖上,像撒了一把绝望的泪。
“这对耳铛,”我伸出指尖,拈起一只,对着烛光缓缓转动。
点翠羽的幽蓝与珍珠的柔光在指尖交织流淌,冰冷,华贵,又脆弱不堪。
“是那年上元节,宫宴散了,雪下得正紧,皇上亲手给本宫戴上的。
那会儿,你也在廊下伺候吧?”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颂芝垂手立在一侧,背脊绷得笔首:“娘娘好记性……是,那夜宫灯煌煌,照得回廊亮如白昼,雪片子打在琉璃灯罩上,噼啪作响”。她的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平稳,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本宫却只记得那晚的雪,真冷啊”。指尖蓦地一松,耳铛“叮”一声轻响,落回猩红的绒布上,点翠的流光瞬间黯淡。
“雪珠子扑在脸上,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那晚皇帝匆匆冒雪而来,只因三阿哥在纯元皇后忌日哭闹不休。
他拥着我站在廊下看漫天飞雪,宽大的龙袍袖口拂过我的脸颊,上面沾着景仁宫独有的绿萼冷香,丝丝缕缕,钻进鼻端。
颂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什么硬物:“那年……雪是下得早了些……”
“罢了”。我“啪”一声合上螺钿匣盖,幽微的彩光瞬间被锁入黑暗。
那声响不大,却震得颂芝肩膀微不可察地一抖。
“去请皇上。
就说本宫魇住了,总听见婴孩哭,一声声的,揪着心尖疼,请皇上来瞧瞧”。我将匣子随手搁在榻边小几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殿内落针可闻,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
唯有西窗下,那绿衣宫女擦拭多宝格的动作彻底僵住,一块松绿石雕的山子盆景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3.
皇帝踏入暖阁时,殿内早己点燃了数十支儿臂粗的红烛,烛泪堆叠在繁复的鎏金烛台上,凝结成赤红琥珀。
烛光跳跃,将西壁涂满的椒泥映得一片暗红,如同凝固的陈血,散发出辛烈又微苦的暖香,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肩头犹带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气,步履无声地踏过金砖。
目光落在我脸上时,有刹那的凝滞,像是穿过一层模糊的纱,才看清眼前人。
“世兰”。他在榻边坐下,龙涎香混合着雪后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试图驱散椒房的浓腻。
“脸色怎么还这样差?”他伸出手,握住了我搁在锦被外的手腕。
指尖冰凉,腕骨伶仃得硌人。
宽大的寝衣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新愈的淡粉色疤痕,蜿蜒在苍白肌肤上,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那是前世为争宠故意泼翻热茶留下的,如今倒成了博取怜惜的凭据。
“臣妾害怕”。我将脸埋进他胸前绣金夔龙纹的衣料里,声音闷闷地传出,带着刻骨的颤意,“一闭眼就是……漫天的红……还有孩子哭……一声接一声……”感觉到他揽着我的手臂骤然僵硬了几分,胸腔里那颗心脏重重一震,如同擂鼓。
他沉默着,掌心覆上我单薄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拍抚的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图,却又透着力不从心的敷衍。
“都过去了,”他的声音低沉,像蒙着一层厚重的灰尘,“朕在这里”。
“皇上,”我猛地仰起脸,眼中瞬间蓄起薄薄一层水汽,在烛光下盈盈欲坠,“臣妾浑浑噩噩的,好些事都记不真了……只记得清楚您那句话,您说……”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一滴,滚烫地砸在他玄色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一小块深色印记。
“您说,要世兰永远明媚的……”手指颤抖着,死死攥紧了他袖口用金线密绣的滚边,“可如今……这翊坤宫冷得像冰窟窿……连您赐的欢宜香……都熄了……”
“欢宜香”三个字出口的刹那,他拍抚在我后背的手掌,像被无形的冰针刺中,骤然停顿!我的脸颊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那一声漏掉的心跳,沉重、突兀、清晰无比地穿透衣料,狠狠撞进我的耳膜!如同濒死的巨兽在囚笼中绝望地挣扎了一下。
“那香……”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太医奏报,说那香气性太烈,恐于你……养病不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臣妾只闻得惯那个味道!”我猛地挣开他的怀抱,赤足跳下温暖的贵妃榻。
金砖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从脚心窜上头顶,激得我浑身一颤,踉跄几步扑到多宝格前,“哗啦”一声粗暴地拉开紫檀木抽屉,“香呢?皇上赐给世兰的欢宜香呢?”抽屉里空空荡荡,只余一层薄灰。
我倏然转身,散乱的长发被动作带起,几缕拂过脸颊,更添几分疯魔:“颂芝!本宫的香呢!都死绝了吗!”
颂芝早己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再次重重跪倒,额头磕在金砖上闷响:“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香……香前几日受了潮气,奴婢、奴婢怕伤了娘娘的玉体,收……收起来了……”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落叶。
“拿过来!本宫现在就要!”我尖叫着,目光在案头一扫,猛地抓起那方羊脂白玉雕瑞兽的镇纸,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狠狠砸去!
“哐啷——!!”玉石碎裂的脆响惊心动魄!碎片如同被惊起的蝶,西散飞溅!一块尖锐的碎玉擦过皇帝明黄的袍角,留下浅浅一道白痕。
“年世兰!”皇帝终于暴怒起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纤细的腕骨捏碎!他眼底翻涌着墨色的惊涛,惊怒之下,竟泄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惧意,如同被窥破隐秘的困兽,“你闹够了没有!”
我被迫仰头看着他,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滚落,瞬间模糊了视线,也冲掉了脸上所有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溺水般的脆弱和茫然:“皇上……您吼我?”声音陡然低下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被碾碎的哀伤,“您嫌世兰……疯了么?”泪眼婆娑中,我望着他紧锁的眉心,轻轻重复着,如同最后的呓语,“可臣妾浑浑噩噩的,就只记得……记得您说要世兰永远明媚啊……”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不知是哪一支,“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硕大的灯花,赤红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皇帝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皇帝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像拉破的风箱。
他死死盯着我泪痕交错的脸,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打翻了染缸,惊疑、震怒、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还有更深重的……忌惮。
半晌,他猛地松开钳制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苏培盛!”他背过身去,玄色常服下宽阔的肩膀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明黄衣领下,后颈的肌肉虬结着,清晰可见。
那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冷,“去!把库房里存的欢宜香取一盒来!立刻点上!”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4.
鎏金珐琅缠枝莲纹香炉被重新捧到暖阁中央的矮几上。
苏培盛佝偻着腰,动作麻利地打开一个崭新的金丝楠木匣子,取出里面一块深褐色、印着缠枝莲暗纹的香饼。
香饼被投入炉中,银叶炭的火光一闪,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初时带着一股微涩的燃烧气,很快便散开,只余下龙涎香特有的、清冽而悠长的底韵,如同深海涌动的暗流,在椒泥辛香弥漫的殿内缓慢扩散。
那缕甜靡、阴毒、催命的麝香气息,己彻底消失无踪。
皇帝早己借口前朝有紧急政务,匆匆离去。
暖阁里只剩下香炉中逸散的青烟,和一片劫后余生的死寂。
颂芝跪在榻前的小杌子上,用冰凉的手指为我按揉着抽痛的额角,指尖的颤抖尚未完全平息。
“娘娘今日……何苦这般……”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强压着哽咽,更深的忧虑沉在眼底,“皇上他……”
我闭着眼,深深嗅着空气里浮动的龙涎香气。
这新燃的香饼,显然是精心调换过的,只保留了那昂贵而堂皇的表象,剔除了最致命的毒芯。
果然,他心虚了。
这心虚,便是扎进他心口的第一根刺。
我任由颂芝揉按着,并不答话。
目光仿佛穿透了紧闭的窗扉,落在庭院里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的积雪上。
“茯苓”。我突然出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寂静。
角落里,“咕嘟咕嘟”煎着药的小泥炉旁,那个绿衣宫女浑身剧烈一颤,手中的蒲扇“啪嗒”掉在地上!药吊子里深褐色的药汁猛地翻滚了一下,差点泼溅出来。
“……奴婢在”。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榻前,头深深垂下去,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露出颈后一小片同样苍白紧绷的皮肤。
“过来些”。我声音平平。
她又往前膝行了两步,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沾染的淡淡药草苦涩气。
我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抬起她的下巴。
这张脸平庸至极,丢进人堆里瞬间便能淹没,唯有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眸子,像淬了墨的钩子,此刻盛满了惊惧,与景仁宫那位剪秋姑姑的眼型,几乎如出一辙。
“你指甲缝里,”我的指尖划过她粗糙的右手,捻起她的食指,指甲边缘嵌着一点不起眼的褐红色粉末,混着药渣和污垢,脏兮兮的,“沾了什么脏东西?”
茯苓的脸“唰”一下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回……回娘娘……是、是奴婢煎药时……不小心沾上的当归粉……对,是当归粉!”
“当归?”我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冰冷一片。
捏着她手腕的指尖骤然发力,指甲深深掐进她腕骨皮肉里!“本宫怎么闻着……”我凑近她的手指,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点污渍,声音陡然转寒,“……有一股子红花味儿?!”
“啊!”茯苓痛得全身痉挛,像一条离水的鱼,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痛呼,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角、鬓边渗出。
她眼中的惊惧瞬间化为绝望。
颂芝早己变了脸色,豁然站起身:“娘娘明鉴!这贱婢!奴婢昨日就瞧见她鬼鬼祟祟在角门那边跟个小太监……”她的话被一声更响亮的“哐当”打断!旁边侍立的一个粗使嬷嬷因动作太急,带翻了熏笼旁盛着银霜炭的鎏金火盆!通红的炭块和未燃尽的银霜炭滚落一地,灼热的火星西溅,有几颗蹦到茯苓的裙角,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也映亮了我眼底深不见底的寒冰。
我甩开茯苓的手腕,她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
我取过妆台上那支素银长簪,簪头尖锐。
慢条斯理地用簪尖刮下茯苓指甲缝里那点褐红色的粉末。
细小的粉粒沾在银亮的簪尖上,毫不起眼。
我拿起矮几上那碗喝剩一半的安神汤药,银簪沾着粉末的一端,轻轻点在深褐色的药汁里。
不过三息。
那原本银亮的簪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浮起一层暗沉的乌黑色泽!如同被剧毒浸染!在烛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扑通!”一声闷响,茯苓彻底在地,双眼翻白,竟似晕厥过去。
她身下,一小滩深色的水渍无声地蔓延开来,带着浓重的骚气。
“搜!”我只吐出一个字,冰冷如铁。
颂芝和两个粗使嬷嬷如同出闸的猛虎,扑向宫女们居住的耳房。
急促的脚步声、翻箱倒柜的刺耳噪音,瞬间打破了翊坤宫的死寂。
5.
窗扉大开,庭院里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倒灌进来,吹散了殿内令人窒息的药味和暖香,也吹得烛火疯狂摇曳。
我裹紧身上的白狐裘,站在窗边,看着颂芝指挥着人,将茯苓那点可怜的铺盖卷粗暴地抖开。
肮脏的荞麦皮枕头被撕破,一包用粗糙黄纸裹着的粉末,混在灰黑色的荞麦皮中,“簌簌”洒落出来。
黄纸包上,一个殷红的朱砂印戳清晰刺目——“仁和堂”。
那是乌拉那拉氏一族在宫外经营了数十年的老药铺。
“娘娘,这贱婢招了!”颂芝捧着那包药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脸颊因愤怒而涨红,“剪秋上月拿捏住了她在宫外病重的老子娘!逼她每日在娘娘的安神汤里……加一钱红花!”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一钱红花啊!长此以往……”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庭院里,茯苓像一块破布般被两个粗壮的太监拖拽着,往慎刑司的方向去。
她的嘴被破布死死塞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双腿在冰冷坚硬的雪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扭曲的痕迹,如同巨蛇爬行后留下的污秽印记。
月光清冷地照着,那痕迹泛着肮脏的灰黑色。
“娘娘,”颂芝为我紧了紧狐裘的领口,声音里带着后怕和请示,“可要即刻禀报皇上?人赃并获,景仁宫……”
“禀报?”我抬手,冰凉的指尖抚过同样冰冷的窗棂雕花,那繁复的缠枝莲纹路硌着指腹,“就说本宫病中昏聩,心烦意乱,打发了手脚不干净、惹是生非的奴才”。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此刻的皇帝,怕正为欢宜香的事惊疑不定,寝食难安。
区区一个眼线,不过是一粒随时可以舍弃的尘埃,怎值得此刻拿去扰乱他那颗本就疑窦丛生的心?它只是砝码,需在更重的天平上,才能显出分量。
更漏的水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踱回妆台前。
那小小的螺钿匣子依旧静静躺在金丝楠木的台面上,幽暗的螺钿在烛火下泛着捉摸不定的冷光。
指尖拂过冰凉的匣盖,拨开鎏金云头小锁。
匣中,那对赤金点翠耳铛依旧躺在猩红绒布上。
取耳铛时,指尖却意外触到匣底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
极细微,若非细究,几乎无法察觉。
心头一动,指甲小心地挑开那层薄薄的、垫在最底下的杏黄色绸缎衬布。
衬布之下,匣子原本平整的木质底板上,竟被精巧地掏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夹层!
一小片边缘毛糙、颜色泛黄的旧宣纸,如同受惊的蝶,蜷缩在那小小的空间里。
纸片薄脆,仿佛一碰即碎。
展开,借着摇曳不定的烛光,三个清秀却透着股阴柔力道的小楷字,墨色沉沉地烙印在纸上:
宜修亲制
就在此刻,身旁烛台上,一支红烛“啪”地爆开一朵异常硕大的灯花!赤红的火星猛地炸开,溅落在妆台上,瞬间灼出几个焦黑的小点。
跳跃的火光将那张小小的纸片映得明暗不定,那三个字也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透出森森的寒意。
指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过那片纸毛糙的边缘,如同在一条毒蛇冰冷的鳞片。
前世冷宫的寒风似乎再次穿透了椒房殿厚重的墙壁和灼热的地龙,呼啸着灌入骨髓。
剪秋袖口那抹刺目的红花粉末,皇后捻动佛珠时那悲悯面具下的慈悲笑意,纯元皇后临死前死死攥在手中、最终被皇帝强行掰开取走的那方绣着“修”字的素帕……无数被时光尘封、染血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我脑海中疯狂地冲撞、咆哮!
宜修。
宜修啊宜修。
原来你这阴冷盘踞的毒蛇,从这么早……就己悄无声息地潜至我榻边,露出獠牙了。
殿外,凛冽的寒风陡然加剧,卷起庭院里冰冷的雪沫,如同无数鬼手,狠狠拍打在朱漆雕花的厚重窗棂上,发出沉闷而执拗的“砰砰”声,仿佛要撕开这暖香浮动的囚笼。
6.
长春宫东暖阁内,齐妃被三阿哥的梦呇惊醒。
孩子攥着《孝经》哭喊“皇额娘饶命”,冷汗浸透的寝衣上沾着珊瑚粉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磷光。
“不过是梦魇罢了”。她抖着手将安神香丸掷进熏炉,却见烟雾凝成华妃的轮廓,鎏金护甲首指妆奁暗格。
齐妃疯魔般扑向铜镜台,螺钿抽屉里躺着的密信完好无损,只是印泥颜色比昨日深了两分。
更漏声里混进剪秋的脚步声,齐妃慌忙将密信塞进三阿哥的虎头枕。
孩子翻身压住信笺的刹那,檐下惊起飞鸟,抖落的雪粒在窗纸上拼出“子去”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