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观朱漆大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门外城中的尸臭与绝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滞的檀香,混合着陈年木料、香烛纸钱焚烧后特有的烟火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深埋在香灰之下的陈旧血腥味。
这股味道极其隐晦,却像冰冷的蛇,悄悄钻进墨兮的鼻腔,让他后背的汗毛瞬间立起。
肩上的白渝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碧绿的狐眼警惕地扫视着观内幽深的回廊与重重殿宇的阴影,仿佛那里潜藏着无形的威胁。
观内异常安静。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两侧,是高大的古柏,枝桠虬结扭曲,在尚未完全放亮的天光下投下大片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阴影深处,隐约可见形态各异的石雕神兽,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物,空洞的眼窝似乎正注视着闯入者。
引路的黑衣道士默不作声,步履轻捷,带着一种刻板的恭敬。
张清远提着那盏散发柔和白光的灯笼,步履沉稳,仿佛行走在自家后院。
灯笼的光芒在幽暗的庭院中显得格外醒目,却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衬得周遭阴影的深邃与莫测。
墨兮背着慕然紧随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甬道两侧那些紧闭的偏殿门扉吸引。
那些厚重的木门上,朱漆斑驳,贴着褪色甚至有些残破的黄色符箓。符箓上的符文墨迹暗沉,如同干涸的血迹。
更让他心头微凛的是,几扇门缝下,竟有极淡的、灰白色的雾气丝丝缕缕地渗出,贴着冰冷的地面缓缓流淌,遇到灯笼的白光,便如同受惊般缩回门缝深处。
“吱嘎——”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朽木摩擦的异响,从前方的阴影中传来。
墨兮猛地转头,只见左侧一扇偏殿的雕花木窗内,似乎有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那白影异常模糊,像是褪色的纸,又像是一缕凝聚的烟,速度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白渝瞬间弓起了背,对着那扇窗户发出了充满威胁的低吼,碧眼中寒光闪烁。
“噤声。”
张清远头也未回,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白渝不甘地哼了一声,伏低了身子,但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扇窗。
引路的黑衣道士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对刚才的异象习以为常,只是低声解释了一句。
“司座大人吩咐,近日观内旧疾偶有反复,一些封禁之地,还请巡天使大人与贵客勿要靠近。”
“旧疾?”
墨兮心中一沉。这座代表着道门正统的玄元观,内部竟也镇压着不干净的东西?
张清远脚步微顿,灯笼的光芒照亮了前方一座大殿的匾额——三清殿。
殿门敞开着,里面烛火通明,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
“到了。”
黑衣道士在殿前石阶下停步,躬身示意。
张清远微微颔首,踏上石阶。就在他即将迈入殿门的刹那,异变陡生!
殿内两侧排列着数十盏长明铜灯,烛火本是稳定的黄光。
但就在张清远靠近的瞬间,所有的烛火猛地向殿内方向剧烈倾斜!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拉扯!
火焰的颜色也骤然变得惨绿摇曳,将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映照得忽明忽暗,神像低垂的眼睑在绿光下竟透出几分阴森的笑意!
同时,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殿内深处卷出,带着浓烈的香灰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死水淤泥般的腐朽气息,首扑殿门!
“哼!”
张清远一声冷哼,手中那盏古朴灯笼的白光骤然大盛!
柔和的白光瞬间变得如同实质的光壁,稳稳地挡在身前。那惨绿的烛火和扑面的阴风撞在光壁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如同滚油泼雪,迅速消融瓦解。
惨绿色的火苗不甘地跳跃了几下,最终还是恢复了昏黄。那股阴风也消散无踪,只留下殿内更加浓郁的檀香,试图掩盖那瞬间泄露的腐朽。
殿内深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呜咽,随即彻底沉寂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引路的黑衣道士脸色微白,额头沁出细汗,显然也被刚才的异象惊到。
张清远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提着光芒恢复柔和的灯笼,一步踏入殿中。
墨兮看得心惊肉跳。刚才那瞬间的阴森感,比在荒原废墟面对红衣女鬼时更甚!
这玄元观深处,到底镇压着何等恐怖的存在?他不敢怠慢,背着慕然,带着警惕的白渝,也紧跟着踏入三清殿。
殿内空间极大,庄严肃穆。三尊巨大的鎏金神像俯视着下方。神像前的巨大香炉中,插满了粗壮的香烛,青烟袅袅升腾。香炉旁,站着数人。
为首一人,身穿深紫色云纹道袍,头戴七星冠,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胸,眼神深邃如渊,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岳。他站在那里,仿佛就是这玄元观乃至整个落秋城道门气运的核心——正是此观观主,亦是监天司在此地的最高负责人,司座玄诚子。
玄诚子身后,站着几位同样气度不凡的道士,有年长者,亦有中年,个个气息精纯,目光锐利。他们的目光,在张清远踏入殿门的瞬间,便聚焦过来,带着审视、敬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清远师弟,一别经年,风采更胜往昔。”
玄诚子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打破了殿内短暂的沉寂。
“玄诚师兄,久违了。”
张清远微微稽首还礼,语气平淡。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墨兮仿佛感觉到有无形的气场在碰撞。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玄诚子司座看向张清远的目光深处,除了同门之谊,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深的……忌惮?
玄诚子的目光随即落在墨兮身上,尤其在昏迷的慕然和他肩头的小白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
“这位小友是……?”
“墨兮,途中偶遇,身负异禀,亦卷入此间因果。”
张清远简单介绍,并未多言墨兮体内阴气与《斩妖录》之事。
玄诚子点点头,脸上笑容依旧温和。
“墨小友一路辛苦。来人,带这位小友和他背上的孩子去西厢静室安顿歇息,再请百草堂的执事过去看看。”
立刻有两位黑衣道士上前,欲引墨兮离开。
墨兮心中一紧。他不想离开张清远身边,尤其是在这处处透着诡异的道观里。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清远。
张清远目光平静。
“去吧,慕然需要静养。稍后我自会寻你。”
墨兮无奈,只得点头,跟着黑衣道士向殿外走去。就在他转身踏出殿门的刹那,怀中那本沉寂的《斩妖录》突然“微微一震”!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阴寒怨念”,如同冰冷的蛛丝,瞬间缠绕上他的感知!这怨念的来源,并非殿内深处那恐怖的存在,而是……来自殿角那座巨大的、正袅袅升烟的香炉!
更确切地说,是来自香炉底部厚厚堆积的、看似普通的香灰!
墨兮脚步猛地一顿!与此同时,他怀中的《斩妖录》似乎被这股怨念刺激,封面上的暗纹悄然流转,一股微弱却带着贪婪吞噬意味的吸力隐隐传出,锁定了那堆香灰!
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死死盯住那巨大的香炉底部。
**《斩妖录》反馈(意念):**
`· 目标:香灰怨(残秽聚合体)`
`· 状态:微弱(受香火与道韵长期压制)`
`· 威胁:低(本能吸附靠近生灵的疲惫与负面情绪)`
`· 可吸收(微量滋养书灵,稳固宿主心神)`
就在墨兮接收到这信息的瞬间,他感觉一股极其细微的、清凉的气流顺着《斩妖录》流入体内,瞬间驱散了踏入道观以来的压抑感和一丝疲惫,头脑都清明了几分!这反馈虽弱,却无比真实!
而殿内,玄诚子似乎察觉到了墨兮瞬间的异样和目光投向,他顺着墨兮的视线也瞥了一眼那巨大的香炉,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笑容依旧温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张清远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墨兮的胸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
墨兮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敢再看那香炉,快步跟着黑衣道士离开三清殿。小白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对着那香炉的方向龇了龇牙。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些高深莫测的道门巨头。但墨兮心中清楚。
这座看似神圣的玄元观,暗地里流淌的东西,恐怕比外面瘟疫横行的落秋城,更加诡异和凶险。
而《斩妖录》的存在,以及它那对妖魔秽物近乎本能的渴望与反馈,将成为他在这黑暗旋涡中唯一能抓住的绳索,也是……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