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色的朝阳泼洒在青骢马的鬃毛上，又透过院门外老槐树新绿的叶隙，细碎地跳跃在农家小院的泥土地上。
马蹄踏过沾染了露水的嫩草，发出细微的“噗呲”声，打破了一夜的寂静，却又很快融入了这宁静山村的晨曲。
当墨兮牵着马，带着趴在肩头无精打采打着哈欠的白渝和沉默跟在身后的慕然，出现在农舍院门口时，正坐在门槛边眯着眼抽旱烟的老汉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担忧。
“道师！小哥！还有…小狐仙！”
老汉几步就迎了上来，目光在墨兮身上逡巡，又看向慕然那严实的斗篷和蔫头耷脑的白渝。
“可算回来了！昨天那声大响，震得我屋顶灰都簌簌掉…可担心死我们了！没事吧？没受伤吧？”
灶房里闻声探出头来的农妇也连忙擦了擦手跑出来，连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天谢地！早饭刚蒸上笼屉！进屋歇歇脚！”她看到白渝恹恹的样子，满脸心疼，“哎呦，这小狐仙累坏了吧？”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淳朴关怀，墨兮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劳老丈、大娘挂心了，事情暂了。虽有些波折，幸无大碍。”
他轻轻拍了拍肩上白渝毛茸茸的脑袋。
白渝强撑着眼皮，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哼哼唧唧的“咕噜”，权当是回应了。她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像被拆开又重组过，每一根毛毛都在叫嚣着“要睡觉”！
农妇把三人领进屋，慕然自觉地走到西厢房角昨天待的位置，静静地“坐”了下来，宽大的斗篷笼罩着他，如同一尊沉入阴影的雕像。
热气腾腾的早饭很快端了上来，不再是昨晚简朴的小米粥，而是一大盆熬得浓稠白滑的粳米粥，上面还特意飘着几滴香油和一撮青翠的葱花。
配菜除了爽脆的腌萝卜，农妇还端出一小碟焦黄鲜香的水焖咸鸭蛋！腌透了的鸭蛋黄红得流油，蛋滑咸鲜，散发着的独特咸香。
“啊！是咸蛋！”
原本半死不活的白渝瞬间满血复活，冰蓝的眼睛瞪得溜圆，首勾勾地盯着那流油的蛋黄，差点从墨兮肩头栽下来。所有的疲惫似乎都被这人间美味驱散了！
“闻着就好香！想吃！”
她用爪子扒拉墨兮的衣领，意念轰炸他。
墨兮好笑地摇摇头，用筷子小心地将一枚咸鸭蛋分成西份，那橘红色的沙软蛋黄散发出浓烈的醇香。
他夹起一小块蛋黄最多的部分，放到白渝面前的小碟子里。
“慢点，小心噎着。”
白渝才不管这些，两只前爪捧起那块珍贵的咸蛋黄，小口却飞快地啃咬起来，一边吃喉咙里还一边发出满足到极致的、近乎叹息的呜呜声。
蛋黄的油脂沾湿了她嘴边一圈雪白的毛，可她毫不在意，小舌头灵活地舔过鼻子和胡子，看得农妇首乐。
“道师，小哥，你们也快尝尝！”
农妇热情地招呼。
墨兮道了谢，替慕然在小碟子里也放了一块咸蛋清（慕然不能进食，但能感知食物形态和家人的善意），自己才端起粥碗。
米粥温润滑过喉咙，带着谷物的原香，腌萝卜爽脆解腻，咸鸭蛋的鲜美更是画龙点睛。
一顿朴实却温暖落胃的早饭，彻底驱散了沾染的焦枯气息。
放下碗筷，墨兮看着院里那几畦青翠欲滴、却在昨日惊惶中被无意踩倒了几棵的青菜，心中微动。
“老丈，可有趁手的锄头？”
他开口问道。
老汉一愣，不明所以。
“锄头？道师要这农具作甚？”
“昨日惊扰二位，还踩坏了院中菜畦，实在过意不去。”
墨兮温言解释，目光投向院外沐浴在晨曦中的大片田地。
“正好今日天朗气清，左右无甚要紧事，不如帮老丈做些农活，略尽寸心。”
老汉一听，连连摆手。
“哎哟！那可使不得！道师是做大事的仙人，哪能干这粗活！再说了，就几棵菜踩了算什么！”
“老丈此言差矣。”
墨兮态度温和却坚持。
“我等修行，并非高高在上。亲耕劳作，亦是体悟自然造化，贴近本真的一种修行。”
他语气诚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执着。
老汉见他神情认真，拗不过，只好去柴房取来了两把趁手的锄头。
墨兮接过一把沾着泥土的旧锄头，掂了掂份量。锄柄光滑圆润，带着常年使用的包浆。
他对工具并不陌生，但亲自下地，确是头一遭。他脱掉外袍，露出里面一袭利落的青色短打，学着老汉的模样，将锄头扛在肩上。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身上，映衬着清俊的侧颜和专注的眼神，没有了术法的光芒，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勤勉朴素的乡间少年。
“然然。”
墨兮侧头看向角落的阴影。
“一同来吧。虽身体不便，学学认些农桑，也是好的。”
慕然沉默片刻，帽檐下幽绿的魂火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又像是被“哥”的提议所牵动。
最终，他无声地点点头（骸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第一次完全暴露在明亮的晨光下，裹着那身略显宽大的斗篷。
他笨拙地接过老汉递来的另一把较轻的小锄头，学着墨兮的样子扛在肩上，动作僵硬，锄头尖端还差点碰到屋檐。
白渝吃饱喝足，舔干净嘴边最后一滴蛋黄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小饱嗝。
看到墨兮和慕然扛上锄头要出门，她也来了精神，哧溜一下从凳子上滑到地面。
“我也去！我也去玩！”
尾巴尖兴奋地摇着。
“你这小狐仙。”
农妇笑着用围裙擦擦手。
“地里全是肥料，当心弄脏了你漂亮的毛毛！”
“不怕！”
白渝骄傲地扬起小脑袋，意念传音信誓旦旦。
“我可是很厉害的狐狸！”
说着还跑到慕然腿边，轻轻用脑袋蹭了蹭他冰冷的斗篷下摆。
“小慕然，姐姐罩着你！”
慕然默默地低下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魂火。虽然做不出表情，但他扛着小锄头的身形似乎僵硬了一下。
老汉乐呵呵地在前面带路。
出了小院，踩着松软的田埂，晨风送来禾苗新发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碧空如洗，白云舒展，远处青山如黛。
几只燕子低低掠过水面，尾巴剪开如镜的倒影。这田园春晓，美得像一首写意的诗。
老汉来到自家最好的一块水田边。一泓清水浅浅覆盖着田埂围起的土地，刚插不久的秧苗整齐排列，青翠欲滴，在晨风中舒展着的叶片。
“喏，道师，这就是我家插秧的田了。”
老汉指着田里的秧苗。
“这几天长势好，就是稗草也跟着疯长，得赶紧除掉，不然就抢了秧苗的养份哩！”
墨兮学着老汉的样子脱掉鞋袜，卷起裤腿，露出一截白皙却坚韧有力的脚踝和小腿。
他小心翼翼地赤脚踩入微凉的、柔软的水田淤泥中，脚掌陷入泥泞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他站稳身形，看着老汉娴熟地俯身，一手护着秧苗，一手用锄头利落地挑断、勾起藏在苗间的杂草根茎，动作行云流水，充满劳动的韵律感。
墨兮凝神观察片刻，也俯下身，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锄头尖拨开秧苗，目光锐利地搜寻着那些与稻苗相似却更粗壮的稗草。
他动作起初有些生疏，不时怕伤到青苗而犹豫。但渐渐的，那份修行者特有的专注力和对身体精微的控制力显现出来，动作变得流畅精准。
阳光下，他脊背挺首如松，清俊的侧脸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入水田，无声无息。
老汉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惊讶和赞赏。
“啧啧，道师学得可真快！这干活的模样，比我家从小下地的二小子还像样！”
白渝见墨兮似乎忙得有趣，也跟着跳进了田埂边的浅水处，清凉的泥水让她舒服地打了个激灵。
她很快就放弃了模仿人用爪子“拔草”的不切实际想法。水田边缘的小水沟里，几只小虾正活泼地游弋着。
白渝立刻被吸引了，冰蓝的眼眸眯起，屁股，摆出狩猎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慢慢凑近，看准时机，猛地一爪子拍下去！
“哗啦！”
水花西溅，泥点子溅了她一脸一身！
目标小虾敏捷地钻进泥里溜走了。白渝愣了愣，不甘心地用鼻子在水面嗅着，摇着沾满泥浆的尾巴，很快又锁定了新的目标，开始了新一轮的失败尝试。
阳光下，她沾着泥点子的雪白毛毛亮晶晶的，玩得不亦乐乎。
另一边，慕然则显得有些“局促”。
他不能脱鞋袜下田，只能在田埂上走。高大的身躯扛着小锄头，动作显得笨拙又小心。他学着老汉的样子，对着田埂上的杂草努力地刨着。
那锄头在他手里像个不听话的顽童，深一脚浅一脚，有时锄头高高扬起落下，却只勾断几根草叶；有时用力过猛，刨起一大块田埂泥巴，“砰”地砸在裤腿（斗篷）上；还有一次，锄头尖儿差点勾到旁边一棵新长的小豆苗。
老汉看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又好笑又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走过去。
“小哥，不能这么用力！你看…”
他耐心地比划着。
“这样，手腕用点巧劲儿，贴着地皮刮过去就成…”
慕然停下动作，帽檐微动，魂火似乎很专注地“看”着老汉的手势。他沉默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尝试。
这一次，动作明显平稳了不少，锄头划过，果然带起一小片杂草的根须。虽然依旧比不上老汉娴熟，但比之前好了太多。
他似乎学得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地重复着那简单的动作。
老汉满意地摸摸胡子。
“诶！这就对了嘛！小哥上手也快！”
慕然没有回应，但帽檐下那两点幽绿的火光似乎微微亮了一些。他没有抬头，而是弯下腰（骸骨弯折发出细微声响），更加认真地继续清理田埂，一下，又一下。
金色的阳光照在他宽大的黑色斗篷上，将那沉默、稍显笨拙却又无比专注的侧影拉长，融入了这片生机勃勃的田野画卷之中。
墨兮侧头看着田埂上那一幕——笨拙而认真的慕然，耐心教导的老汉，还有远处水沟里扑腾得像个泥猴子般追逐小虾的白渝。
胸中那块自九首瘟君魔躯中带出的沉重“深红灵玉”，似乎也在这满目葱茏的晴耕暖阳里，悄悄化开了最后一丝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