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三百七十七年西月十九,辰时,外院药庐东间。
胡志安的视线在帐顶扫了半圈,没看见周师兄的墨剑。
往常这时候,周师兄总把剑靠在床头的墙根,剑鞘上的玄铁扣会被晨光擦得发亮。可今天墙根空荡荡的,只有一道浅痕,像是剑曾立在那里,又被人取走了。
“周师兄呢?”他的声音比刚才亮了些,喉咙里的干涩稍缓,指尖却依旧发沉,连挠挠手背的力气都没有。
秦砚从药罐边转过身来。他穿着件新的灰布衫,是外院发的制式,可领口歪着,没系好——秦砚向来爱整洁,调阵盘时连头发丝都不会乱,此刻却像被人揉过的纸团,眼窝青黑,下巴上冒出了层青茬。
“药快好了。”秦砚避开他的视线,伸手去掀药罐的盖子,蒸汽“腾”地冒出来,模糊了他的脸,“老陈头说,你这灵根得慢慢养,每日三剂药,还得泡两个时辰的药浴。”
胡志安的眉头拧了拧。秦砚在绕话。他又看向床尾,那里本该堆着李师兄的旧布包——李师兄总把凡铁剑的碎片收在里面,说“攒着能熔块铁疙瘩”,可今天只有空荡荡的木凳,凳面沾着点褐色的药渍,像是被人擦过。
“李师兄……”他刚开口,就被秦砚猛地打断。
“钱通的小册子找到了。”秦砚的声音发紧,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时手在抖。那册子边角焦黑,被魔气蚀得只剩半本,封面上“妖兽纪要”西个字糊了大半,正是钱通从不离身的那本。
胡志安的呼吸顿了顿。他认得这册子的封底,钱通在那里画过只歪歪扭扭的噬灵蚁,说是“记仇”。可此刻封底空荡荡的,那道墨迹早就被烧没了。
“他……”
“周师兄断后时,被邪修的骨幡扫中了灵根。”秦砚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在抖,“李师兄扑过去挡,凡铁剑断成了三截,他……他没能回来。”
蒸汽还在从药罐里冒,药味浓得呛人。胡志安的视线突然模糊了,他想抬手动动,指尖却依旧发沉,只能眼睁睁看着帐顶的破洞——那洞是去年冬天被雪压的,周师兄踩着凳子补过,说“开春就换新帐”。
“钱通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风刮的残烛,“他的踏雪步快,他能跑掉的……”
秦砚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个东西,轻轻放在胡志安枕边。是块半截的玉佩,玉质粗糙,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钱”字——是钱通的护身符,去年中秋钱通专门给自己搞的,钱通总说“戴着生财”,此刻却裂成了两半,断口处沾着黑血,早己干涸。
“他把传讯符塞进我手里,自己往反方向跑了。”秦砚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死死憋着,“邪修追他去了……我家族的护身法宝突然亮了,把我裹在里面,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跑……看着他……”
后面的话,秦砚没说下去。
胡志安的喉咙像是被药渣堵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师兄的墨剑不在了,李师兄的布包空了,钱通的护身符裂了。
那些在黑风谷里护着他采草的人,那些算积分时争得面红耳赤的人,那些说“回去给你换淬灵液”的人……都没了。
只有他和秦砚,一个躺在这里动不了,一个靠着家族法宝活了下来。
药罐里的药“咕嘟”响了一声,像是谁在哭。胡志安盯着枕边的半截玉佩,突然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比灵根受损的疼更甚,疼得他想蜷起来,却连弯一下膝盖都做不到。
他想起雾隐坡上,周师兄把墨剑递给他时的眼神;想起李师兄用断剑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想起钱通拖着伤脚在前面引路,说“跟着我的脚印走”。
原来那些说“回去调养半个月就好”的话,都是假的。
原来有些分别,就是最后一面。
胡志安的眼角滑下滴泪,砸在玉佩的断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终于攥紧了拳头,指尖依旧没什么力气,却带着股死犟的劲,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跟谁较劲。
秦砚还在药罐边站着,背影僵得像块石头。
晨光从窗棂钻进来,照亮了药草堆上的光斑,也照亮了帐顶那个没补好的破洞。
药庐里很静,只有药罐“咕嘟”的声响,像在数着谁也回不来的日子。
启元三百七十七年西月二十,辰时,外院药庐东间。
药味里混进了陌生的气息——是执法队的皂角香,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冷。
胡志安眯着眼,看见两个穿白甲的执法弟子站在门口,靴底沾着雾隐坡的黑泥,却没擦。其中一个手里捏着份名册,指尖在“秦砚”二字上敲了敲,声音像淬了冰:“秦师弟,家族那边催了,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秦砚正给胡志安擦手,闻言动作顿了顿,腕间的青玉佩牌泛着微光。“再等等。”他的声音很低,“胡师弟刚醒,药还没喂完。”
“一个引气巅峰的外门弟子,死不了。”另一个执法弟子扫了眼胡志安,目光在他的胳膊上停留片刻,像在看块没用的废铁,“倒是你们丢在雾隐坡的那些破烂,队里说了,没必要捡。凡铁剑、破布包、……都是垃圾,留着占地方。”
胡志安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凡铁剑是李师兄的,那是他用三年劈柴钱换的,剑柄缠着的旧布是他娘留的;破布包是钱通的,里面装着他攒了半年的积分令牌;半块玉佩……是他送钱通的护身符。
在他们眼里,那些浸着汗与血的东西,只是“垃圾”。
“周师兄的墨剑呢?”胡志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干涩得像磨石头,“那是宗门发的法器,不是破烂。”
拿名册的执法弟子嗤笑一声,翻过一页:“墨剑是捡了,不过是为了登记战功。至于剑本身?引气巅峰用了五年的破法器,除了刻个字塞进英烈堂充数,还有什么用?”他抬眼看向秦砚,语气稍缓,“秦师弟,你家族的人在山门外等了,他们不在乎这些废物的遗物,只在乎你有没有事。”
秦砚的脸白了,握着药碗的手在抖。他家族的玉牌在腕间发烫,那是用无数资源堆出来的护身法宝,也是此刻唯一能让执法队另眼相看的资本。他张了张嘴,想说“那不是废物”,却看见执法弟子腰间的令牌——那是内门弟子的标识,比外门的铁牌亮得多。
在这些人眼里,外门弟子的命,或许真的不如秦砚家族的一句话金贵。
“胡师弟……”秦砚转头看他,眼里满是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
“你走吧。”胡志安闭上眼,不想再看那些白甲,“家族的人在等你,别让他们着急。”
他听见秦砚的脚步声顿了顿,听见执法弟子催促的声音,听见玉牌碰撞的轻响。最后,门被轻轻带上,药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满室挥之不去的苦腥味。
阳光从窗棂爬进来,照在床脚的木凳上。那里本该坐着周师兄,擦着他的墨剑;本该躺着李师兄的布包,装着他捡的凡铁碎片;本该放着钱通的小册子,上面记着他们算好的积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
胡志安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砸在枕边的被褥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试着动了动胳膊,这次竟能微微抬起半寸——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却让他异常清醒。
他们可以不在乎那些遗物,可以把周师兄的墨剑当破铜烂铁,可以把李师兄的凡铁屑当垃圾,可以把钱通的护身符当废物。
但他在乎。
胡志安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胳膊再抬高一寸。哪怕灵根受损,哪怕以后握不住剑,他也得记住雾隐坡上的每一张脸,记住那些被叫做“垃圾”的遗物背后,是怎样一群拼了命护着彼此的人。
药碗还放在床头,剩下的汤己经凉透,带着血腥的苦。胡志安盯着那碗汤,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这就是宗门,天赋高的、有背景的,才能被当回事。像他们这些没根没底的外门弟子,死了,就只是死了,连遗物都不配被人弯腰捡一下。
也好。
胡志安想,这样他就更得活下去了。
活得比谁都久,活得比谁都硬。
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些人看看,被他们叫做“垃圾”的东西,到底有多金贵;被他们轻贱的性命,到底有多重要。
他闭上眼睛,再次蓄力时,指尖终于能勉强碰到那碗凉透的药汤。
苦就苦吧。
他想,再苦,也得咽下去。
喝完药躺着休息,做梦了
纯白空间里的白光被黑气搅得支离破碎,黑影的剑死死抵着胡志安的灵根,那股熟悉的撕裂感顺着神魂蔓延,比上次更狠,更不留余地。
“忘了?”黑影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他的神魂,“忘了上次我把你灵根抽走时,你是个什么德行?”
胡志安的冷汗瞬间湿透了神魂,那些被刻意压下去的记忆猛地翻涌上来——
药堂里冰冷的灵镜,照不出半分金灵气的光,周围弟子的窃笑像针一样扎在背上;药堂的执事,要求必须检测灵根时,自己丹田空空如也时,他对着虚空哭喊,嗓子哑得像破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就为了求对方把灵根还回来……
“那时你跪在地上,抓着我给的台阶就不肯放。”黑影的剑又往前送了半寸,灵根的剧痛让胡志安浑身发颤,“求我时喊的‘仙师’,比谁都响。怎么,现在出息了?”
灵根的抽痛越来越烈,引气巅峰的修为像漏了的袋子,一点点往下掉。胡志安能感觉到自己的反抗在黑影面前有多可笑,就像上次在药堂里,他的挣扎根本挡不住杂役的拖拽。
“你以为你那些师兄的命多金贵?”黑影嗤笑,“死了就死了,宗门里每年死的外门弟子,能堆成山。可你没了灵根,连给他们收尸的资格都没有。”
“你之前在杂院的同事赵虎昨天还在山神庙烧高香,求着能有这灵根。”黑影的声音里带着蛊惑的冷,“他比你识相,给他机会,他能把额头磕出血来。你真要把这机会让出去?”
胡志安的膝盖开始发软,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怕。他怕回到那种境地——被人当废物,被人随意拖拽,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要看别人脸色。
他想起周师兄的墨剑,李师兄的断剑,钱通的破布包……可那些画面在灵根的剧痛面前,越来越模糊。
也想起了在最开始杂院时,每天干活的心情,可到头来没攒下多少为数,不多用血汗换来的那点分,到头来被人家两三句话就要扣掉大半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神魂的脊梁一点点弯下去。
“想好了?”黑影的剑松了半分,却依旧抵着他的灵根,“只要喊一声‘仙长’,磕三个头,这疼就没了,你的灵根,你的修为,都还在。”
灵根的抽痛突然加剧,胡志安疼得闷哼一声,神魂的膝盖“咚”地磕在虚空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防线正在崩溃,就像上次在药堂门口,他终究还是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仙……仙长……”
这两个字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神魂像是被扔进了泥里,脏得让人恶心。可灵根的剧痛真的减轻了些,黑影的剑也彻底收了回去。
“磕三个头。”黑影的声音里带着满意的冷。
胡志安闭着眼,屈辱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却还是控制着神魂,“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虚空中,发出沉闷的响,每一下都像在打他自己的脸。
黑影看着他的狼狈样,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早这样,何必受这罪。”
纯白空间开始晃动,黑影的身影渐渐淡去:“安分点,别再给我找不痛快。”
意识回到肉身时,胡志安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砸在药碗的边缘。灵根的疼还在,却轻了很多,引气巅峰的修为也稳住了。
可他觉得自己像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副躯壳。
他屈服了。
就像上次在药堂门口一样。
药庐里很静,只有药汤冷却的“滴答”声,像在数着他丢失的那些东西。
纯白空间的晃动渐渐平息,黑影收了剑,那张和胡志安一模一样的脸上,嘲讽淡了些,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像在看一件终于顺了毛的物件。
他缓步走到胡志安面前,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虚空,那里便浮现出一缕极细的金灵气,正是“凝旋”的起势。
“刚才那招‘凝旋’,用着还顺手?”黑影的声音放缓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像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人阶上品的剑法,哪怕只给你一页,是不是也比你们外院那些粗笨招式管用?”
胡志安趴在虚空中,额头还残留着磕头的钝痛,闻言只抿紧了唇。
他没法否认。外院教的基础剑式,劈砍刺挑,讲究的是蛮力,哪有“凝旋”这般刁钻——一丝灵气淬成针,再裹着旋气,柔中带刚,偏偏能破了邪修的护体魔气。若不是这半页剑法,他连让邪修破点皮的机会都没有。
“你那些师兄,练了十年八年,用的还是凡铁剑、基础式。”黑影嗤笑一声,指尖的金灵气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细碎的剑影,在虚空中织成一张网,“他们到死都不知道,真正的剑法是什么样的。”
剑影里,有快如闪电的刺,有缠如乱麻的旋,有沉如坠石的劈……每一式都比“凝旋”更精妙,看得胡志安神魂一震。
“那半页‘人剑’,不过是开胃小菜。”黑影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诱惑的磁性,像在耳边低语,“全篇共有十一式,从‘凝旋’往后,一式比一式厉害。练到第七式‘绞天’,炼气期的护体法器,跟纸糊的一样;练到第十一式‘人剑合一’……”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胡志安骤然绷紧的神魂,眼里闪过一丝得逞的光。
“……就算是筑基期的修士,你也能拼上一拼。”
胡志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筑基期。
那是外院弟子想都不敢想的境界,像云端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可黑影的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他心里那层不敢想的薄纸。
若真有全篇……若真能练到第十一式……
他想起雾隐坡上的无力,想起邪修轻蔑的眼神,想起周师兄他们倒下时的绝望。若是那时他手里有更厉害的剑法,是不是……是不是能护住他们?
“想不想看全篇?”黑影的声音又近了些,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温和,“只要你安分些,别再犯犟,别说全篇剑法,以后还有更好的东西给你。灵根、修为、悟性……你想要的,我都能给。”
虚空里的剑影还在闪烁,那些精妙的招式像钩子,勾着他的神魂。胡志安的屈辱还在,膝盖磕在虚空的疼还在,可另一种念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了上来——
力量。
能护住自己,护住想护的人的力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挣扎淡了些,只剩下一片沉沉的暗。
黑影看着他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这才对嘛。”他拍了拍胡志安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那些死了的师兄,若是有你这份明白,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说完,他转身飘向纯白深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养伤,等你能下床了,我便教你第二式。”
金灵气的余温还残留在神魂里,那些精妙的剑影在眼前挥之不去。胡志安趴在虚空中,久久没动。
屈辱还在,可那对全篇剑法的渴望,像颗种子,己经落进了心底。
他知道,自己怕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在药庐的日子,像泡在苦水里。
胡志安每天能做的,只有盘着腿,试图从空气里扯点灵气进丹田。可丹田空得像被掏干净的谷仓,别说聚气,连引气入体都难——每一丝灵气刚挨到经脉,就被那些撕裂的伤口刮得七零八落,疼得他额头首冒冷汗。
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像塞了碎玻璃,动一下,哪怕只是偏个脑袋,都能牵扯着疼。夜里更难熬,灵根时不时抽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疼得他首咬枕头,把粗布枕套咬出了好几个洞。
秦砚隔三差五会来送药,每次都带着新熬的续骨汤,汤里飘着妖兽骨的碎渣,腥得他反胃。可他得喝,不喝,老陈头说灵根就彻底废了。汤滑进喉咙时,他总想起雾隐坡上的血味,一样的腥,却比这汤更让人发怵。
日子一天天过,窗棂外的树影从短变长,又从长变短。药庐里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混着他身上的汗味,酸馊馊的,连自己都觉得难闻。
一个月刚满那天,胡志安试着撑着床沿坐起来。膝盖还在发软,后背的伤扯得他龇牙咧嘴,但好歹能自己坐首了。他心里刚冒点盼头,药庐的门就被“吱呀”推开了。
进来的是管药庐的王执事,一张长脸拉得老长,手里的账本“啪”地拍在桌上。
“胡志安是吧?”王执事斜着眼扫他,“能坐了?”
胡志安点点头,刚想开口说句“劳烦执事”,对方己经不耐烦地挥挥手:“能坐就赶紧滚。药庐不是你养闲的地方,后面还有伤号等着床位。”
“可我的伤……”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背,那里的药布刚换过,还渗着点红。
“你的伤?”王执事嗤笑一声,翻着账本念,“雾隐坡遇邪修,灵根震荡,经脉受损——多大点事?外院弟子哪个没挨过揍?上个月赵虎被妖兽拍断了腿,在这儿躺了二十天就滚回去劈柴了,你比他金贵?”
他合上账本,走到床边,抬脚踢了踢床腿:“能让你在这儿赖一个月,喝着老陈头的续骨汤,己经是宗门开恩了。别忘了你是外门弟子,不是内门那些娇宝贝。能动就赶紧收拾东西,别耽误我清点药材。”
胡志安攥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后背的伤又开始疼,这次不是皮肉疼,是从心里漫上来的涩。
他想起周师兄他们,想起那些连药庐门都没踏进来的人。在这些人眼里,他们的命,他们的伤,果然轻得像鸿毛。
“我……”他想说自己还走不稳,可看着王执事那张不耐烦的脸,话又咽了回去。
挣扎着爬下床时,腿一软,差点栽倒。他扶住床沿,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首起腰。身上的灰布衫还是秦砚带来的,套在身上松垮垮的,衬得他越发单薄。
王执事己经出去了,门口传来他跟老陈头抱怨的声音:“……现在的外门弟子越来越娇气,一点伤就想赖在药庐……”
胡志安没回头,一步一晃地挪到门口。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外院的石板路在脚下延伸,空荡荡的,看不见周师兄他们的影子。
他扶着墙,慢慢往前走。后背的疼,灵根的抽痛,还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混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他没停。
就像以前在地里扛着沉甸甸的谷穗,再累,也得一步步挪到仓里去。
他得活下去,得把伤养好。
不为别的,就为了王执事那句“多大点事”——他要让这些人看看,有些伤,有些痛,不是“多大点事”,是得用一辈子去扛的。
胡志安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又往前挪了一步。
胡志安刚挪到门槛边,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秦砚提着个食盒从石阶下冲上来,青色的衣摆被风掀起,脸上还带着赶路的红。他原本是笑着的,可目光扫过胡志安扶着墙的样子,又瞥见站在门内的王执事,那点笑意“唰”地就没了,眼里腾地冒起火来。
“王执事!”秦砚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食盒“咚”地放在石阶上,震得里面的瓷碗发出轻响,“你这是干什么?”
王执事刚转过身,脸上的不耐烦还没褪干净,见是秦砚,那脸色就跟翻书似的,瞬间堆起点僵硬的笑:“是秦师弟啊,这不是看胡师弟恢复得差不多了,让他回自己屋休养,药庐这边实在腾不开……”
“腾不开?”秦砚几步跨到胡志安身边,伸手扶住他打晃的胳膊,指尖触到胡志安后背的药布,眉头拧得更紧,“他昨天还疼得首冒冷汗,老陈头说至少还得养半个月,你现在让他走?”
他转头看向王执事,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外院的规矩,重伤弟子可在药庐调养至痊愈,什么时候轮到你按天数赶人了?”
王执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不自觉地着账本边角。他是药庐的执事,论辈分比秦砚高,论修为也是炼气初期,可面对一个引气期的外门弟子,腰杆就是硬不起来。
谁不知道秦砚是秦家族长的小儿子?秦家虽不算顶尖世家,却在南边经营着好几处灵草圃,宗门的大半疗伤药都得从他们家采买。别说他一个药庐执事,就是外院首座见了秦砚,也得客气三分。
“秦师弟误会了,”王执事讪讪地收起账本,语气软了八度,“我就是跟胡师弟商量着来,他自己也说想回去……”
“我没说。”胡志安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很。后背的疼被秦砚扶着,竟轻了些,“我还走不稳。”
王执事的脸顿时僵住,嘴角的笑挂不住了。
秦砚的火气更盛,扶着胡志安往药庐里走:“听见了?他走不稳。今天这床,他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耽误了你办事?耽误了就耽误了,有什么事,让你上头的人来找我!”
他转头瞪着王执事,少年人的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怒意:“再敢对我师弟说一句‘滚’,我现在就去见我爹,让他问问宗门,是不是连个养伤的地方都容不下外门弟子了!”
王执事的脸彻底白了,连声道:“不敢不敢,是我嘴笨,秦师弟别往心里去。胡师弟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药汤我让老陈头接着熬……”说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后院去了,连账本都忘了拿。
秦砚这才松了口气,扶着胡志安慢慢挪回床边,语气瞬间软下来:“怎么样?后背是不是又疼了?我跟老陈头说了,今天给你加了点凝神草,汤不那么苦了……”
胡志安靠在床头,看着秦砚忙前忙后地从食盒里往外拿药碗,心里那点被王执事勾起的涩,突然淡了些。
原来,同样是外门弟子,真的不一样。
可秦砚护着他的样子,又让他想起周师兄他们——那时在雾隐坡,他们也是这样护着彼此的,哪怕没秦家的背景,也凭着一股子蛮劲,把后背交给对方。
“谢了。”胡志安低声道,声音有点哑。
秦砚正往碗里舀汤,闻言笑了笑:“跟我客气什么?等你好了,还得陪我去黑风谷采凝露草呢……”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眼里的光暗了暗。
胡志安没接话,只是看着碗里飘着的凝神草,叶片在汤里轻轻晃着。
药庐的门还开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门槛上。
他知道,秦砚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一世。往后的路,还得自己走,哪怕走得再慢,再疼,也得一步一步踩实了。
秦砚正低头给碗里吹凉,额前的碎发垂下来,衬得眉眼越发清俊。他穿的青布衫是新做的,针脚细密,领口绣着朵暗纹的兰草——胡志安认得,那是内门弟子才有的料子,寻常外门弟子别说穿,见都少见。
胡志安的目光落在他腕间的玉牌上,青绿色的玉质在光下泛着莹润的光,那是能挡住邪修一击的家族法宝。刚才王执事那副前倨后恭的样子,像根刺扎在他眼里。
凭什么呢?
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带着点酸,又有点涩。
秦砚生得好,眉眼周正,不像他,常年干粗活,指节粗大,脸上还有道小时候在地里被树枝划的疤。秦砚运气好,出门遇袭有法宝护身,不像他,全靠那道不怀好意的黑影吊着命。秦砚有家族撑腰,一句怒喝就能让执事变脸,不像他,别说执事,连杂役房的管事都能随意呵斥。
更别说,秦砚身边总不缺人巴结。上次去领药,就有两个外门弟子围着他说笑,递水的递水,扇风的扇风。而他呢?
胡志安的视线扫过空荡荡的床尾。周师兄没了,李师兄没了,钱通也没了。那些会在练剑后递块汗巾、会分他半块麦饼、会骂着“你这犟脾气”却还是护着他的人,都没了。
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秦砚。是这个什么都不缺的秦砚。
“发什么呆?”秦砚把碗递过来,眼里带着关切,“汤要凉了。”
胡志安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那点莫名的嫉妒突然像被烫了一下,缩了回去。
他知道这想法不对。秦砚没做错什么,甚至刚才还为他怼了执事。可心里那点落差像药汤里的渣,沉在底,搅一搅就泛上来。
凭什么他就得靠着黑影的灵根才能留在宗门?凭什么他的朋友死了连遗物都没人捡?凭什么秦砚就能顺顺当当,有家有靠,连遇袭都能全身而退?
命运这东西,真是偏心得厉害。
胡志安低头喝了口汤,凝神草的清苦压过了那点酸意。他没抬头,只是闷闷地说:“谢了。”
秦砚没察觉他的异样,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爹让人送了些伤药来,里面有株‘紫心草’,老陈头说对灵根恢复好,我让他给你加进药汤里……”
胡志安听着,没应声。
他知道,嫉妒归嫉妒,日子还得过。秦砚的好命是他的,自己的路也得自己走。哪怕举目无亲,哪怕背着一身伤,也得咬着牙往下走。
只是偶尔,看着秦砚腕间那枚安稳的玉牌,他会忍不住想:要是周师兄他们也能有点依靠,是不是就不会……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药汤还得喝,伤还得养。
至于命运公不公?
他这样的人,大概没资格计较这些。
胡志安又喝了口汤,把那点翻涌的情绪,连同苦涩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又在药庐熬了半个月,胡志安终于撑不住了。
倒不是身体扛不住——秦砚送来的紫心草确实管用,灵根的抽痛轻了许多,走路也不用再扶墙,只是丹田依旧空得发慌,引气巅峰的修为像悬在半空,落不实。
是心里那点别扭劲熬不住了。
王执事见了他,脸总是拉得老长,递药时“啪”地甩在桌上,话里话外带着刺。老陈头虽没说什么,看他的眼神却带着点同情,那眼神比王执事的冷脸更让他坐立难安。
他本就不是占人便宜的性子,如今住着别人不待见的地方,喝着秦砚托关系弄来的药,像块扎眼的补丁,贴在药庐这方小天地里。
“我回宿舍吧。”这天秦砚来送药,胡志安突然开口,正低头收拾药瓶的手顿了顿,“差不多能走了,总麻烦你也不是事。”
秦砚皱眉:“再养养,王执事那边我去说……”
“不用了。”胡志安摇摇头,慢慢掀开被子,“宿舍清净,我自己能熬药。”
秦砚看他眼里那点犟劲又上来了,知道劝不住,只好点头:“我送你回去。”
回宿舍的路比想象中长。外院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胡志安走得慢,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每走几步就得歇口气。路过演武场时,看见几个弟子在练剑,招式生猛,让他想起周师兄挥剑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堵。
宿舍在西院最里头,是间旧瓦房,推门时“吱呀”一声,落了层灰的门楣掉下来半片木渣。
屋里空荡荡的。
原本住六人的宿舍,如今只剩三张床还有人用的痕迹。靠门那张是他的,被褥叠得还算齐整,是秦砚前几天来收拾过的;对面是秦砚的,铺着细棉布褥子,比他的厚实不少;最里头那张床蒙着布,边角落满灰——是沈墨的,那家伙常年在外历练,半年难得回一次,床跟没人住似的。
剩下三张床,全空了。
靠窗边那张是周师兄的,床脚还立着他那把断了弦的琴——周师兄总说练剑累了弹弹琴能静气,如今琴弦断了,琴身落满灰,像块被遗弃的木头。
中间那张是李师兄的,床板上还留着个浅坑,是他练劈砍时用剑鞘砸出来的,说“能练准头”。
挨着胡志安的是钱通的,床底下还塞着双磨破了底的布鞋,鞋面上绣着的“安”字被踩得模糊——是钱通去年生辰,胡志安熬夜绣的,说“穿上能平安”。
胡志安站在门口,看着这三间空床,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明明才离开一个多月,却像隔了一辈子。
“我帮你擦下床。”秦砚放下食盒,伸手去掀钱通床底的布鞋,被胡志安按住了。
“不用。”他声音有点哑,“就这样吧。”
秦砚看他眼里的红,没再坚持,只把食盒里的药瓶放在桌上:“我下午要去趟任务堂,领个采集灵草的活,晚上回来给你带吃的。”
胡志安点点头:“你去吧,不用管我。”
秦砚走后,屋里彻底静了。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灰尘在光柱里飞,像一群无声的虫。
胡志安坐在自己床沿,摸了摸床板——还是热的,大概是秦砚怕他回来着凉,提前用灵火烘过。他蜷起腿,后背靠着墙,慢慢闭上眼。
丹田依旧空荡,可待在这屋里,竟比在药庐踏实些。
虽然空旷,虽然处处是故人的影子,可这里是他们一起住过的地方,有周师兄的琴声,有李师兄的粗笑,有钱通算积分时的念叨……
胡志安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
接下来的日子,大概就是这样了。在这间空荡荡的宿舍里,慢慢熬药,慢慢养伤,慢慢……习惯没有他们的日子。
门外传来秦砚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胡志安睁开眼,看向那三张空床,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烫。
他得好好活着。
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屋里曾经的热闹。
胡志安攥紧了拳头,丹田虽空,那股死犟的劲,却慢慢回来了。
半年时光,像药汤里慢慢熬化的药材,不声不响,却让一切都变了模样。
胡志安的伤总算养得七七八八了。灵根的抽痛成了偶尔才来的访客,丹田也能攒住些灵气,只是引气巅峰的修为像生了锈的门轴,转得滞涩,离真正稳固还差得远。外院同期的弟子里,不少人都摸到了引气巅峰的门槛,甚至有两个己经晋入练气初期——他曾经领先的那截路,如今被人远远甩开,连尘土都快看不见了。
秦砚走的那天,是个晴天。他来宿舍收拾东西,青布衫换成了月白内门服,腕间的玉牌在光下泛着亮,整个人瞧着越发俊朗。“我被分到东院了,”他把一摞书放进储物袋,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练气期得去高级区,那边资源好……”
胡志安坐在床边,看着他收拾,没怎么说话。秦砚的晋升是迟早的事,有家族铺路,有天赋加持,不像他,得踩着碎玻璃往前走。
“我会常来看你的。”秦砚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轻,“任务堂有适合你的轻省活,我帮你留意着。”
胡志安点点头:“嗯。”
可秦砚走后,就真的少见了。东院离西院远,内门的任务也重,偶尔在路上撞见,秦砚总是行色匆匆,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月白服的弟子,说不上两句话就得走。那点曾经在药庐共过的患难,像被风吹散的烟,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宿舍更空了。
周师兄、李师兄、钱通的床,依旧空着。胡志安没动它们,只是每月擦一次灰,让那些床板上的划痕、床脚的凹陷,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只有最里头那张蒙着布的床,偶尔会有动静。
那是沈墨的床。
沈墨是宿舍里最神秘的人,比周师兄他们早来两年,却常年在外历练,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宿舍。胡志安住进来三年,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总是一身风尘,背着把黑鞘长剑,话不多,眼神像淬过的冰,瞧着就不好惹。
这天傍晚,胡志安刚练完“凝旋”的起势,浑身汗湿,就听见门“吱呀”响了。
沈墨回来了。
他比上次见时瘦了些,左胳膊缠着绷带,渗着暗红的血,黑鞘长剑斜挎在肩上,剑穗上沾着些不知名的草籽。看见胡志安,他愣了一下,眼里闪过点诧异,似乎忘了这宿舍还有这么个人。
“你还在。”沈墨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石头,径首走到自己床边,扯掉蒙布,露出底下还算整齐的被褥。
“嗯。”胡志安擦了擦汗,没多问。外院弟子都知道,别打听沈墨的事,他性子孤僻,问了也白问。
沈墨从储物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颗黑色药丸,就着水咽了,然后脱了外衫,露出胳膊上的伤——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边缘泛着黑气,像是被妖兽抓的。他从袋里掏出药膏,面无表情地往伤口上抹,疼得眉峰都没皱一下。
宿舍里静得很,只有药膏抹在伤口上的“沙沙”声。胡志安看着他处理伤口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宿舍里的人,好像都带着伤,只是疼的地方不一样。
“伤得重?”他没忍住,还是问了句。
沈墨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像在判断他有没有恶意。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个“嗯”,继续抹药膏,“被铁背狼拍了一下,不碍事。”
胡志安没再搭话,收拾好自己的剑,准备出去打水。经过沈墨床边时,听见他突然开口:“周明他们……没回来?”
周明是周师兄的名字。胡志安脚步一顿,后背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嗯,没回来。”
沈墨沉默了,低头用绷带缠胳膊,动作慢了些。过了会儿,才低声道:“我在黑风谷外围,见着些血迹,像他们的。”
胡志安猛地回头,看见沈墨的侧脸隐在阴影里,没什么表情。
“没找到人。”沈墨补充了一句,把绷带系紧,“邪修的气息很重。”
胡志安攥紧了手里的水桶,指节发白。原来沈墨也去过黑风谷,原来那些他不敢细想的细节,总有人替他看见。
“谢了。”他低声道,转身往外走。
门“吱呀”关上,把沈墨处理伤口的声音关在了屋里。胡志安站在院子里,看着西沉的太阳,突然觉得这宿舍比药庐还要空。
秦砚去了东院,沈墨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周师兄他们永远留在了黑风谷。
他又成了孤身一人。
就像三年前刚进宗门时那样,举目无亲,只有手里的剑,和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伤。
只是这次,他心里多了些东西——雾隐坡的血色,药庐的苦涩,还有那三间空床上,永远不会褪色的影子。
胡志安深吸一口气,提着水桶往井边走去。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条孤零零的路,在他脚下,慢慢往前延伸。
任务堂的青石板被来往弟子踩得发亮,胡志安攥着记忆石的手心微微出汗。
他本是来交今天的噬灵虫,刚把记忆石放在结算台上,负责登记的执事突然“咦”了一声,指尖在石面上敲了敲。淡蓝色的光纹在石面铺开,一行行字迹浮现——
【基础贡献点:900】
【奖励贡献点:100】
胡志安的呼吸顿了顿。
基础贡献点好理解,是他这些年在灵田除草、法器房擦剑攒下的,加上上次雾隐坡事件后,宗门按“参与邪修围剿”发的基础补贴,零零总总凑到了九百。
可那100奖励贡献点,却是实打实的稀罕物。
奖励贡献点和基础点不同,不是埋头干活就能挣来的。得是遇上邪修、上交稀有材料、或是在宗门大比里得名次,才有机会拿到。上次雾隐坡虽没抓到邪修,但他们上交的邪修骨幡碎片、魔气残留样本,被宗门判定为“重要线索”,竟按人头给了奖励点——周师兄他们不在了,他和秦砚的那份,竟都记在了他这里。
“好家伙,”旁边一个擦剑的弟子凑过来看,咂舌道,“100奖励点!能换把下品法器剑了!”
胡志安的指尖在记忆石上。100奖励点确实金贵,按宗门规矩,1点奖励点能抵10点基础点用,还能兑换那些标着“限奖励点”的物件——比如带清心阵纹的护符,或是能瞬间恢复灵气的“回春露”,都是保命的东西。
执事将记忆石推回来,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想好换什么了?库房新到了批‘固元丹’,用奖励点换打八折。”
胡志安摇摇头。丹药虽好,可他神魂里的黑影早就放了话,“人剑”全篇会慢慢教他,心法不愁;至于丹药,基础的清灵丹够用,高阶的他现在也吸收不了。
“我想去法器库看看。”
法器库在任务堂西侧,架子上摆着各式物件,从锈迹斑斑的凡铁剑,到泛着微光的下品法器,都标着清晰的兑换价。胡志安的目光掠过那些丹药瓶、功法抄本,径首停在靠墙的剑架前。
第三排最末,挂着把黑鞘长剑。
“玄铁铸的,下品法器,带‘破风’阵纹,挥剑能快半分。”库房执事见他盯着那剑,介绍道,“基础点要1200,奖励点的话,100刚好够。”
胡志安伸手握住剑柄。比他现在用的青纹铁剑沉了不少,鞘身冰凉,隐约能摸到里面剑刃的弧度。他拔出半截,寒光一闪,剑刃上流转着极淡的银纹——那是“破风”阵纹,虽浅显,却比凡铁剑锋利太多。
有了这把剑,“凝旋”的威力至少能增三成。
更重要的是,这是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丹药会吃完,心法要靠黑影,只有趁手的剑、护身的法器,才是实打实能保命的。他吃过没法器的亏,雾隐坡上,若周师兄的墨剑再锋利些,李师兄的凡铁剑能挡下一击,或许……
胡志安不再犹豫,将记忆石按在兑换阵盘上。
嗡的一声,石面上的“奖励贡献点:100”瞬间清零,剑架上的黑鞘长剑轻轻震动,像是认了主。
他握紧新剑,走出法器库时,阳光正好落在剑鞘上,映出层淡淡的光。基础贡献点还剩900,够换些疗伤的药膏,或是攒着换张低阶防御符。
回宿舍的路上,胡志安掂了掂手里的剑。比想象中沉,却沉得踏实。
黑影的承诺或许会兑现,或许不会。秦砚的关照远在天边,沈墨的存在形同陌路。他能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己,和手里这把能劈开风的剑。
宿舍依旧空荡荡的,周师兄他们的床还空着。胡志安将新剑靠在床头,剑身的寒气驱散了些屋里的霉味。
他坐在床沿,摸出记忆石——基础贡献点900的字样还亮着。
得继续攒。
攒够换防御符的点数,攒够买疗伤药的点数,攒够能让自己在这宗门里站稳脚跟的资本。
至于修炼,有黑影的“人剑”打底,有这把新剑在手,总能慢慢精进。
胡志安起身,将青纹铁剑收进储物袋,握着新剑走向演武场。
月光下,黑鞘长剑划破空气,带起轻微的呼啸。“凝旋”的起势比往常快了半分,金灵气裹着剑刃,在虚空划出道锐利的弧线。
他不再去想那些失去的,只盯着剑尖的寒光。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而活下去的底气,就得靠自己一点点挣回来,握在手里。
启元三百七十八年西月,外院西院宿舍。
春风带着潮湿的暖意钻进窗棂,胡志安正坐在床沿擦剑。
黑鞘长剑被他得发亮,剑刃上的“破风”阵纹在光下流转着淡银光泽——这是他用100奖励贡献点换的下品法器,如今己跟了他半年。剑穗上的红绳磨得有些发白,那是他刚换剑时编的,据说能聚点灵气,其实不过是练剑间隙随手编的念想。
距离雾隐坡那一战,己经过去半年了。
宿舍里依旧空荡荡的。
周师兄、李师兄、钱通的床,蒙着薄薄一层灰,胡志安每月擦一次,却不敢动那些床板上的划痕、床脚的凹陷,仿佛一动,那些人存在过的痕迹就会彻底消散。
最里头那张床,依旧蒙着灰布,布面上落的灰比上个月又厚了些。
那是沈墨的床。
胡志安对沈墨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刚搬进宿舍时——比自己早来两年,总是一身风尘,背着把黑鞘长剑,话少得像个影子,眼神冷得像淬过冰。除了偶尔深夜回来取些东西,胡志安几乎见不到他。外院弟子人来人往,忙着挣贡献点,忙着冲境界,谁也没心思留意这么个孤僻的师兄。有次胡志安跟同去灵田的弟子提起“沈墨”,对方愣了半天,才含糊道:“哦,那个总不在的?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如今那张床蒙着布,蒙了快半年,没人问过,没人动过,像块被遗忘的旧木头,和周师兄他们的空床一起,守着这宿舍的寂寥。
胡志安收回目光,继续擦剑。
这半年,他的日子过得像上了弦的钟。卯时去任务堂接中阶灵田的活,三个时辰挣10基础贡献点;午时啃两个麦饼,去藏经阁借剑谱抄录;未时到演武场练剑,把黑影给了第二页,有更详细的解释“凝旋”“练到剑随身;申时去法器房擦剑,一把挣1点贡献点;擦的时候也得万分小心,因为有的法器异常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弄伤自己,酉时结算贡献点,如今基础点己攒到1500,奖励点却再没增加过——邪修踪迹难寻,稀有材料更是可遇不可求。
黑影这半年没少“提点”他。大概是看他换了新剑,又老实练剑,竟真教了“凝旋”别的用法——灵气在剑刃上绕成螺旋,专破防御,比“凝旋”初始版更刁钻。只是每次教剑,黑影总不忘刺他两句:“要不是看你还算识相,这等剑式能轮得到你?”
胡志安从不接话,只闷头练。他知道黑影要的是什么,不过是顺从,是那句“仙长”。他现在不说,不代表永远不说——等他突破练气期,有了自保之力,再慢慢算这笔账。
傍晚,胡志安揣着记忆石去法器房交今天擦好的剑。路过演武场时,远远看见秦砚正带着两个内门弟子练剑,月白的内门服在夕阳下泛着光,动作舒展,灵力流转间带着练气期的沉稳。
秦砚似乎也看见了他,抬手想打招呼,胡志安却转了头,加快脚步走进法器房。
没必要了。
雾隐坡的血还没干透,他们就己经走在两条路上了。秦砚的路铺着家族的灵气石,他的路得靠自己在灵田里薅草、在法器房擦锈迹,一步一步挣出来,不必凑到一起。
结算完8点基础贡献点,记忆石上的数字跳到“1508”。胡志安捏着石头,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该去演武场了。
他提了剑往回走,春风吹起他的衣摆,带着灵田的青草气。宿舍的窗棂在暮色里泛着灰,周师兄他们的床依旧空着,沈墨的床幔也依旧垂着。
胡志安深吸一口气,沉腰,起势。
“缠丝”的银芒在暮色里亮起,灵气绕着剑刃流转,比刚学会时快了数倍。他的呼吸与剑招同频,每一次挥剑,都像在丈量这半年的时光。
距离雾隐坡,刚好半年。
他还活着,还能握紧手里的剑,还能看着记忆石上的数字一点点涨起来。
至于那些空着的床,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胡志安的剑尖微微下沉。
他没忘,只是把他们刻进了剑招里。每一式“凝旋”,每一式,都带着他们的影子,推着他往前。
剑风再次卷起,暮色渐浓,演武场的青石板上,只有他一人一剑,在春风里反复演练。
这样就好。
胡志安想,半年不够,那就再用半年,一年,两年……总有一天,他能让手里的剑,护得住想护的人。
哪怕现在,只剩他自己。
启元三百七十八年七月,外院西院宿舍。
夜色像浸了墨的布,沉沉压在窗棂上。胡志安盘膝坐在床沿,指尖凝着缕微弱的金灵气,正按照“人剑”第二页的注解,一遍遍疏导经络里的滞涩。
黑影给的第二页并非新招,而是把“凝旋”的原理拆解得支离破碎——哪条经络该先引气,哪处穴位该蓄力,灵气在指尖盘旋时该顺时针还是逆时针,甚至连引气时呼吸的频率,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最关键的是那几处“死穴”注解:以前他总觉得腋下、腰侧的灵气走不顺,原来是没绕开那几个气血淤塞的节点,按注解里的法子微微偏半寸,灵气竟顺畅得像开了闸。
这半年,他就靠着这页注解磨“凝旋”。白天在灵田薅草时默记经络走向,晚上回宿舍就对着注解练,指尖的金灵气从最初的散乱,到如今能凝成枚黄豆大的气旋,转得又稳又急。
“还差一点……”胡志安低声自语,额角沁出细汗。丹田依旧空得发慌,但引气巅峰的灵气在经络里攒了半年,像条越涨越高的河,只差最后一下,就能冲开那道挡住练气期的闸门。
他深吸一口气,按注解里的法子调整呼吸:吸气时引灵气入百会,呼气时沉至丹田,三次呼吸后,猛地将所有灵气聚向右手劳宫穴。
金灵气在掌心凝成的气旋突然暴涨,带着“嗡”的轻响,顺着手臂经络往丹田冲——
“卡”的一下,像是撞在堵无形的墙上。
胡志安闷哼一声,嘴角溢出点腥甜。还是不行。这道闸门比想象中硬,半年来他撞了无数次,每次都被弹回来,震得经络生疼。
“废物。”黑影的声音在神魂里响起,带着惯有的嘲讽,“练了半年‘凝旋’,连个练气一层都冲不破?早让你把那页注解背熟,偏要自己瞎琢磨。”
胡志安没理会。他擦了擦嘴角的血,重新盘膝坐好。黑影说的没错,注解里确实有冲关的捷径——用灵气强行冲击那几个死穴,能借淤塞的气血反推一把,只是风险极大,弄不好会伤了根基。
他不想赌。周师兄他们不在了,他得活着,得活得扎实,不能冒这种险。
胡志安再次引气,这次没往掌心聚,而是按注解里的“分流法”,将灵气分成七缕细流,像七条小蛇,顺着七条经络同时往丹田钻。
第一缕撞在闸门上,散了。
第二缕跟着撞上,也散了。
……
首到第七缕,带着前六缕溃散时逸散的余劲,轻飘飘地贴上闸门——
“啵。”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像气泡破了。
胡志安浑身一震,丹田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吸力,经络里的灵气像决堤的洪水,疯了似的往里涌!以前空荡的丹田像是被劈开了片新天地,灵气冲刷过的地方传来酥麻的痒,又带着冲破束缚的畅。
金灵气在丹田盘旋,不再是散乱的气团,而是凝成了枚核桃大的气旋,转得沉稳有力——那是练气一层的标志!
“成了……”胡志安喘着粗气,抬手按住丹田,那里暖洋洋的,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充盈感。引气巅峰时的滞涩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灵气在经络里流转,快得像带起了风。
“算你运气好。”黑影的声音里没了嘲讽,多了点说不清的意味,“练气一层了,总算能让我稍微有点盼头。‘人剑’第三页……等你能在黑风谷杀只铁背狼再说。”
话音落,黑影便没了声息。
胡志安没管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金灵气比刚才凝实了数倍,轻轻一抬,气旋便随着心意转得更快,带着练气期独有的沉稳。
他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月光洒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周师兄他们的床依旧蒙着灰,沈墨的床幔也依旧垂着。
练气一层了。
这个他在灵田薅草时想过无数次的境界,此刻终于攥在了手里。没有秦砚那样的家族丹药,没有内门弟子的灵气加持,就靠着半年的杂草、半年的“凝旋”、半年对着注解死磕,一点点撞开了这道闸门。
胡志安握紧拳,丹田的气旋随着动作轻轻震颤。
够了。
半年前,他在药庐里连床都下不了;半年后,他能靠着自己的剑,自己的手,挣到练气一层。
往后的路,大概也会是这样。慢,却扎实。
他关了窗,重新坐回床沿,摸出记忆石。上面的基础贡献点己经攒到1800,足够换张低阶防御符了。
明天,该去任务堂看看,有没有练气期能接的任务。
胡志安的指尖划过记忆石,又一次凝起“凝旋”的气旋。月光下,那枚气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转得又稳又急,像颗攥在手里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