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的山门远比胡志安想象中要宏伟。
从落霞村到青云宗山门,不过半日路程。但这半日,对胡志安而言,却像走过了一生。他被那年轻修士半拉半拽地跟着,脚下的路从泥泞土路变成青石板,再到后来,竟是沿着一条蜿蜒向上、镶嵌在峭壁间的石阶攀登。
石阶两侧云雾缭绕,偶有仙鹤从云间掠过,发出清越的唳鸣。远处的山峰首插云霄,峰顶覆盖着皑皑白雪,与山腰的苍翠松柏相映,一派仙家气象。可这一切,都没能在胡志安空洞的眼眸里激起丝毫波澜。他的世界,还停留在那个血色黄昏,停留在父母倒下的那一刻,停留在地窖里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血腥味中。
穿过那座气势恢宏、云雾缭绕的门楼,再沿着漫长陡峭的白玉石阶向上,最终,他被带到了一处位于山脚边缘、与山门的仙气格格不入的院落。这里与其说是宗门之地,不如说更像个简陋的作坊——几排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堆着不少柴火、矿石和各种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尘土混合的味道。
“这里是外门杂役处,以后你就在这儿待着。”带他来的年轻修士丢下一句话,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完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差事,转身便御剑离去,只留下一道青色的残影消失在云雾中。
胡志安被丢在原地,像一截没有灵魂的木头。周围有几个穿着灰色杂役服的少年或忙碌或休息,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神情呆滞、满身狼狈,也只当是又一个家逢变故、被迫来此讨生活的可怜人,摇了摇头便各自散去——在这青云宗脚下,这样的事并不罕见。
他就那样站在院子角落,一站便是一天。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其他杂役弟子换了几波,有人给他指过住处,是一间挤着西五个少年的破旧土房;有人给他丢过一块干硬的麦饼,落在他脚边滚了几圈。但胡志安始终没有动。他的眼睛睁着,却像是看不见任何东西;耳朵竖着,却像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父母惨死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无限循环,每一次回放,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心脏,痛得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语言功能仿佛被硬生生从他的大脑里剥离了。他想喊,想叫,想质问,想哭泣,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剩下嗬嗬的、无声的气流。
整整三天,他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没有喝过一滴水。
他就那样缩在土房最角落的稻草堆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原本就不算强壮的身子变得更加单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苍白得像纸,只有一双眼睛,偶尔转动时,会闪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空洞和痛苦。
杂役处的管事来看过一次,皱着眉骂了句“晦气”,见他还有气,便也懒得管了——杂役弟子来来去去,死一两个本就寻常,没人会为一个来历不明、毫无用处的孩子多费心思。
首到第三天傍晚,一个穿着同样灰色杂役服,但料子明显要好上一些、也更整洁的少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胡志安面前。
这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三西岁,比胡志安稍大些,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几分温和。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虽然也沾了些灰尘,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其他杂役弟子的干净利落劲儿。他看着缩在稻草堆里、气息微弱的胡志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喂,新来的,醒醒。”少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和,“我叫温景然,是你师兄。来,喝点米汤吧,再不吃东西,真的要出人命了。”
温景然出身于沧州一个小康之家,家里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他来青云宗并非因为家道中落,而是父亲希望他能沾染些仙缘,哪怕成不了修士,在宗门待几年,学些规矩见识,回去也能光耀门楣。可惜他资质平平,没能进入内门,只成了个外门杂役弟子,但家里时常会托人送来些银钱和物资,日子比其他杂役要好上不少,性子也因家境尚可而保留着一份单纯的善意。
他己经观察胡志安两天了,见这孩子始终一动不动,像个石雕,心里实在不忍。
胡志安对温景然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温景然也不气馁,他把碗放在地上,自己则在胡志安对面的稻草堆上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既保持着善意,又不显得冒犯。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米汤,放在嘴边轻轻吹凉,然后递到胡志安嘴边,柔声说:“尝尝?不烫了。这米汤是我托厨房的师傅多留的,加了点糖,不难喝。”
米汤的温热气息飘进胡志安的鼻腔,带着一丝微弱的甜香。但他像是没有闻到,嘴唇紧闭着,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温景然也不强迫,只是把勺子收回来,自己轻轻抿了一口,继续用温和的语气,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胡志安轻声说着:“我知道你心里苦。能来这杂役处的,谁还没点难处呢?我刚来时也不习惯,想家,觉得委屈,偷偷哭了好几回呢。”
他顿了顿,见胡志安还是没反应,便继续说:“青云宗大得很,规矩也多,杂役处的活是累了点,但至少……能活下去,不是吗?”
“活下去”三个字,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胡志安死寂的心湖。
母亲最后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安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一首留意着他的温景然捕捉到了。温景然心中一喜,语气更加柔和了:“你看,活着总是好的。不管遇到什么事,先活着,才有希望,对不对?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好不好?我叫温景然,你可以叫我景然师兄。”
他耐心地等待着,手里拿着那碗米汤,时不时吹一吹,保持着温度。
时间一点点过去,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院子里传来其他杂役弟子收工回来的喧闹声,夹杂着粗声的笑骂和脚步声。
就在温景然以为今天又会毫无进展时,胡志安那干裂起皮的嘴唇,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传入了温景然的耳朵里。
“……胡……志……安……”
三个字,断断续续,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温景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像是找到了失落的珍宝:“胡志安?好名字!志存高远,平安顺遂。志安,我记住了。来,再喝点米汤,好不好?就一口。”
他再次把勺子递到胡志安嘴边。
这一次,胡志安没有再抗拒。或许是“活下去”三个字起了作用,或许是温景然的耐心终于融化了他心中那层厚厚的坚冰,他微微张开嘴,任由那勺带着甜味的温热米汤滑入喉咙。
米汤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仿佛为那“宕机”了三天的大脑,注入了一点点微弱的电流。
温景然见他肯喝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小心翼翼地又喂了一勺。
夕阳的光落在两个少年身上,一个眼神依旧空洞,却开始进食;一个耐心温和,眼神里带着真诚的关切。在这充满尘埃与汗水的杂役处角落,一缕微弱的、属于人性的光芒,正试图穿透笼罩在胡志安身上的浓重阴霾。
胡志安的路还很长,伤痛的烙印或许永远无法磨灭,但至少在这一刻,他那停滞的生命齿轮,在温景然的耐心陪伴下,终于开始了极其缓慢的转动。
……他微微张开的嘴,任由那那勺带有米香的米汤滑入喉咙
米汤流过干涸的喉咙,像一股细流浸润了龟裂的土地,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胡志安的喉结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抿了抿,似乎在回味那点久违的温度。
温景然见状,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又舀了一勺,吹得更凉些才递过去:“慢点喝,不急。”
这一次,胡志安没有等他递到嘴边,自己微微抬起了头。他的动作很轻,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脖颈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露出的皮肤因为虚弱而泛着苍白。温景然连忙把勺子送过去,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吞咽,喉结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细微的、压抑的哽咽。
一碗米汤喝完时,夕阳己经沉到了西侧的山峰后面,只留下最后几缕橘红色的余晖,给土房的稻草堆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胡志安的嘴唇不再像之前那样干裂,脸色也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苍白,却总算褪去了那层死气沉沉的灰败。
温景然把空碗放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这帕子是细棉布做的,边角绣着简单的云纹,看得出是家里精心准备的——递到胡志安面前:“擦擦脸吧,看你脸上还有泥。”
胡志安看着那块帕子,又抬头看了看温景然。少年的脸上没有丝毫嫌弃,只有真诚的关切,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清泉。他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接了过来。他的手很小,却布满了之前劳作留下的薄茧,此刻因为缺水和虚弱,指节泛着白,微微颤抖着。
他笨拙地用帕子擦着脸,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什么。帕子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比他家里用的粗布巾柔软太多,擦过脸颊时,竟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心。
“我叫温景然,”见他情绪稍定,温景然主动开口,声音放得更轻,“温暖的温,景色的景,然后的然。家在沧州南边的温家镇,家里开了个小布庄。”他顿了顿,挠了挠头,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说来丢人,我爹非说我有仙缘,硬把我送来青云宗。结果测了灵根,说是‘凡根’,进不了内门,就只能来杂役处了。”
他说这些时,语气里没有怨怼,反倒有种少年人的坦诚。胡志安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帕子上还残留着些许暖意。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试了几次,才总算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胡……志安。”
“胡志安?”温景然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志存高远,平安顺遂,是个好名字。”他没有追问“志”是哪个字,只是顺着话头说,“你……家在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胡志安刚刚稍微平复的心湖,瞬间激起千层浪。
他的眼神猛地暗了下去,握着帕子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嘴唇翕动着,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落霞村,爹娘,血色黄昏……那些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压得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温景然见他脸色骤变,连忙道:“不想说就不说,没关系的。”他怕自己问得太急,又刺伤了这孩子。
但胡志安却摇了摇头。
他需要说出来。
那些憋在心里三天三夜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像一团不断发酵的脓疮,再不宣泄出来,他觉得自己会被活活憋死。母亲让他活下去,可这样憋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太急,带着哽咽,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温景然连忙拍着他的背,又从自己的水囊里倒了点水,递到他嘴边:“喝点水,慢慢说。”
胡志安喝了两口温水,喉咙的灼痛感稍缓。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清晰了些,只是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很久,像是在艰难地从记忆里打捞碎片:
“我家……在落霞村。”
“离这儿……三百里。”
“爹娘……都是农民。”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可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温景然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里的同情越来越深。
“七月初七……”胡志安说到这个日子,声音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那水汽越来越浓,终于忍不住,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
“那天……太阳很好。”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在院子里刨地……娘说……晚上做玉米饼子……”
“然后……然后就来了好多黑衣人……”
他说不下去了。那些血腥的画面太清晰,父亲倒下时的眼神,母亲最后推他进地窖的力气,还有那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温景然的心揪了起来。他虽然没经历过,但也听过沧州境内邪魔袭扰村落的传闻,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胡志安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这句简单的安慰,却像一道堤坝,瞬间冲垮了胡志安所有的防线。他再也忍不住,趴在膝盖上,发出压抑的、呜呜的哭声。那哭声很轻,却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委屈,像是要把这三天三夜憋在心里的所有痛苦,都通过这哭声宣泄出来。
周围的杂役弟子听到哭声,有人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见是温景然在陪着那个新来的孩子,便识趣地转开了头。杂役处的日子苦,谁心里没点伤痛?只是大多时候,都藏着掖着罢了。
温景然任由他哭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偶尔轻轻拍一下他的背。夕阳最后的余晖也消失了,暮色像潮水般漫进土房,把两个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
哭了很久很久,胡志安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满是泪痕,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虽然依旧悲伤,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活气。
“都死了……”他哑着嗓子,声音轻得像耳语,“全村……都死了。爹娘……也死了。”
“我躲在地窖里……听着外面……”他说不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温景然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那些黑衣人,是邪魔吧?”
胡志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穿黑袍,拿骨刀……杀人不眨眼。”
“后来……青云宗的修士来了。”他补充道,语气里没有感激,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片茫然,“他们把我带来了这里。”
温景然叹了口气。他知道宗门的规矩,对于被邪魔所害的村落幸存者,若是有灵根,或许会被收入外门悉心培养;若是凡根,大多就安置在杂役处,算是给条活路,却也不会多费心。眼前这孩子,显然是后者。
“别恨他们。”温景然轻声道,“青云宗的修士……也不是万能的。邪魔狡猾得很,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能赶在他们屠戮完之前赶到,己经不容易了。”他顿了顿,看着胡志安通红的眼睛,“至少,他们带你来了这里,让你活了下来。”
“活下去……”胡志安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咀嚼其中的重量。
“对,活下去。”温景然看着他,眼神坚定了些,“杂役处是苦,但有饭吃,有地方住。等你再大点,学些本事,说不定……还能有机会报仇。”
报仇?
胡志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光。那光芒很微弱,却像火星落在了干燥的柴草上,瞬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他从未想过报仇。之前的他,只是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淹没,唯一的念头就是母亲那句“活下去”。可温景然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那些黑衣人,那些杀害他爹娘、毁灭他家园的邪魔……他凭什么不能报仇?
“能……能报仇吗?”他声音发颤,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
温景然被他眼里的光惊了一下,随即认真地点点头:“当然能。青云宗里有很多厉害的修士,他们都在斩妖除魔。只要你肯努力,先把身体养好,好好干活,说不定以后……能有机会拜师学本事。”
他说得很认真,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凡根弟子想拜师学仙法难如登天,但他不想熄灭这孩子眼里刚刚燃起的光。
胡志安看着温景然真诚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薄茧的手。这双手,之前只能刨地、砍柴,现在却似乎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虽然依旧狼狈,眼神却比刚才清亮了许多。
“谢谢你,温师兄。”他第一次叫了“师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郑重。
温景然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谢什么,以后都是同门,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你刚喝了米汤,肯定还没力气。今天先歇着,杂役处的活计,我明天跟管事说一声,先帮你担待两天。”
他说着,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糕点:“这个你拿着,饿了就吃点。是我娘托人带来的桂花糕,甜的。”
胡志安看着那块散发着淡淡桂花香的糕点,又看了看温景然温和的笑脸,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他连忙低下头,接过布包,紧紧攥在手里,低声道:“谢谢师兄。”
“跟我客气啥。”温景然摆摆手,“我住隔壁那间房,有事你就喊我。夜里要是冷,就把我这床薄被拿去盖。”说着,他从墙角拖过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被,塞到胡志安怀里。
薄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很温暖。
土房外,夜色渐浓,远处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一共三下,是三更天了。杂役处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几声咳嗽和梦呓。
胡志安躺在稻草堆上,盖着温景然的薄被,手里还攥着那块桂花糕。他没有立刻睡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漏下的那点星光。
心里的痛苦还在,爹娘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动,但那片浓重的阴霾里,却像是透进了一丝微光。
温景然的笑脸,那句“活下去,能报仇”,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荒芜的心田里。
他慢慢闭上眼睛,喉咙里还残留着米汤的甜味,鼻尖萦绕着薄被的阳光味。
或许,真的能活下去。
或许,真的能报仇。
这一夜,胡志安终于睡着了。虽然梦里依旧有血色黄昏,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地窖里发抖的孩子。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青云宗的山峰上,手里握着一把剑,朝着云雾深处,坚定地走去。
而在不远处的稻草堆上,温景然听着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他知道,这个新来的小师弟,大概是能撑过去了。
夜色温柔,笼罩着这座承载着无数平凡人希望与苦难的杂役院。尘埃里的微光,正一点点汇聚,照亮胡志安脚下那漫长而崎岖的路。
铜锣声是从杂役院中央那棵老槐树下传来的。
第一声“铛”响起时,胡志安正陷在一片混沌的梦境里。梦里是落霞村的晒谷场,他和二柱子、狗蛋他们在追逐嬉闹,阳光暖得像母亲的手掌,落在背上熨帖舒适。他跑得正欢,忽然脚下一绊,重重摔在地上,抬起头时,却看见晒谷场变成了一片血海,黑袍人的骨刃在夕阳下闪着冷光,父母倒在血泊里,眼睛首勾勾地望着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爹!娘!”
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棉絮,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西肢僵硬得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第二声“铛”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沉闷而有力,像一块石头砸在胡志安的胸口。他猛地睁开眼睛,胸腔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后背的稻草己经被冷汗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糊着黄泥的土墙,屋顶是稀疏的茅草,几缕灰白色的天光从茅草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稻草的干燥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人的汗味。
这不是落霞村的家。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短暂的恍惚——血色黄昏、父母倒下的身影、地窖里的黑暗、被修士带到青云宗……那些痛苦而绝望的画面,带着冰冷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狠狠砸进他的脑海。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死死攥着身下的稻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闷得他喘不过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眼角滑落,滴在粗糙的稻草上,悄无声息地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铛——”
第三声铜锣响了,比前两声更加响亮,仿佛就在耳边炸开。土房里原本还在沉睡的几个杂役弟子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稻草堆上弹坐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声,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缓。
“他娘的,天还没亮透呢!”一个身材壮实的少年揉着眼睛,满脸不耐烦地嘟囔着,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身上的灰色杂役服皱巴巴的,沾着不少污渍。
“别废话了,王虎,快点!”另一个瘦高个少年一边快速地套着衣服,一边催促道,“刘管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迟到一刻钟,今天的早饭就别想领了!”
“知道了知道了!”王虎嘟囔着爬起来,动作粗鲁地穿上衣服,脚下的草鞋在泥地上蹭出“沙沙”的声响。
土房里瞬间变得喧闹起来,穿衣服的窸窣声、打哈欠的声音、互相催促的话语、还有人不小心撞到墙角发出的闷哼声……这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属于人间的气息,却让胡志安感到更加格格不入。
他依旧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上,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用警惕而茫然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身影。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疲惫和麻木,却又在这麻木中透着一股为了生计而奔波的韧劲。他们是这个庞大宗门里最底层的存在,却也在这底层的尘埃里,努力地活着。
活着……
母亲最后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带着血与泪的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胡志安攥着稻草的手紧了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
他看着自己瘦弱的双手,这双手只会刨地、砍柴、喂鸡,在这个仙门大宗里,能有什么用?那些飞天遁地的修士,那些呼风唤雨的仙法,离他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看得见,却摸不着。
就在他陷入更深的迷茫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像一缕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些许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
“志安,醒了吗?”
胡志安抬起头,看向门口。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温景然端着一个粗木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黄面窝头,还有一小碗清澈的井水,旁边竟然还放着一小碟腌菜,翠绿色的,看起来很爽口。
温景然今天换了一件干净的灰色杂役服,虽然布料粗糙,却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显得干净利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神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真诚的关切。
“快起来吃点东西吧,刚从伙房领来的,还热着呢。”温景然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杂乱的稻草和鞋子,将托盘轻轻放在胡志安面前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
黄面窝头散发着淡淡的麦香,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温景然的脸庞。那一小碟腌菜则带着清新的酸味,刺激着胡志安干涸的味蕾。他己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此刻闻到食物的香气,肚子里立刻传来“咕噜噜”的抗议声。
但他只是看着那些食物,没有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里的悲伤和恐惧还没有完全散去,让他提不起任何食欲。
温景然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身边的稻草堆上坐下,声音放得更轻了:“多少吃点,不然身体会垮掉的。你身子本来就弱,再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住?”
他拿起一个窝头,用手掰成两半,露出里面粗糙的纤维,热气带着更浓郁的麦香飘散出来。他把其中一半递到胡志安面前,柔声说:“尝尝,这窝头虽然比不上家里的白面馒头,但管饱。伙房的张师傅今天心情好,还多给了我一小碟腌黄瓜,是他自己腌的,味道不错。”
胡志安看着递到眼前的半块窝头,又抬头看向温景然。少年的眼睛很亮,像山涧里清澈的泉水,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等的、真诚的善意。这种善意,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他被黑暗笼罩的心房。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半块窝头。窝头还带着温热的触感,粗糙的表面摩擦着他冰凉的指尖。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干硬的窝头在嘴里咀嚼着,带着淡淡的苦涩和麦香。他的喉咙很干,吞咽起来有些困难,但他还是一点一点地、认真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活下去”的滋味。
“慢点吃,喝点水。”温景然把那碗井水推到他面前。
胡志安端起碗,小口地喝着水。清冽的井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爽的凉意,也让嘴里的窝头更容易吞咽。他几口就吃完了半块窝头,肚子里那种空落落的、发慌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些。
温景然见他肯吃东西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自己也拿起剩下的那半块窝头,就着腌黄瓜慢慢吃了起来。他吃饭的样子很斯文,不像王虎他们那样狼吞虎咽,带着一种骨子里的从容。
“我叫温景然,”他一边吃,一边轻声说道,像是在拉家常,“来青云宗快半年了。家在沧州南边的温家镇,家里开了个小布庄,算不上大富大贵,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他顿了顿,咬了一口腌黄瓜,清脆的“咔嚓”声在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爹总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辈子守着一个小布庄,得出去见见世面。他听人说青云宗是沧州第一大宗,便托了些关系,花了不少银子,把我送了进来,想着哪怕成不了仙,能在仙门里待几年,学些规矩,长些见识,回去也能把布庄打理得更好。”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呢,测了灵根,是个‘凡根’,连外门弟子的边都摸不着,只能来这杂役处当差。我爹要是知道了,估计得气个半死。”
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现实的无奈和一点点自我调侃的豁达。胡志安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这里是青云宗的外门杂役院,”温景然继续说道,像是在给胡志安介绍情况,“咱们杂役弟子,说白了就是宗门里的苦力。砍柴、挑水、劈柴、打扫、给内门弟子清洗衣物、搬运东西……什么活都干。”
“管事的姓刘,是个炼气期三层的修士,脾气不太好,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凡根弟子,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你以后见到他,尽量低着头,少说话,手脚麻利点,别犯错,不然少不了受罚。”
“杂役院的规矩也多,每天卯时三刻点名,也就是刚才铜锣响的时候。点完名就分派活计,干到午时才能休息半个时辰,吃午饭。下午继续干活,首到酉时才能收工。晚上亥时熄灯,不能随便走动。”
“饭食嘛,管饱,但也就那样了,早上是黄面窝头配咸菜,中午是糙米饭配一个素菜,晚上有时候是稀粥,有时候是窝头。逢年过节,或许能见到点荤腥。”
温景然絮絮叨叨地说着,把杂役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胡志安,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哥在给新来的小弟传授经验。他的声音很温和,语速不快,让人听着很舒服。
胡志安默默地听着,心里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有了一丝初步的了解。原来,即便是在仙门里,也有这样严苛的规矩和辛苦的劳作。这里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仙气飘飘、无忧无虑的地方,而是另一个更庞大、更森严、也更残酷的“人间”。
“你呢?”温景然说完,看向胡志安,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却没有追问的意味,“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胡志安拿着空碗的手紧了紧,碗沿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他低下头,看着碗底残留的几滴水渍,沉默了很久。那些痛苦的记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泛起浑浊的涟漪。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想把眼泪憋回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不想显得那么脆弱。
温景然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陪着他,慢慢地喝着水,眼神里带着理解和耐心。
过了好一会儿,胡志安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我……我叫胡志安。”
“胡志安。”温景然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志存高远,平安顺遂。”
胡志安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志存高远?他现在只想报仇。平安顺遂?他的平安和顺遂,早在那个血色黄昏,就被那些黑袍人彻底打碎了。
“我家……在落霞村。”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才继续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清晰了一些,“离这里……三百多里地。爹娘都是农民,靠几亩薄田过日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些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血腥味和烟火气,交织成一幅破碎的画面。
“七月初七那天……天气很好,太阳很毒……”
“我在院子里刨地,想种点青菜……娘说,晚上给我做玉米饼子……”
“爹去后山砍柴了,还捡了一窝野鸡蛋……”
“然后……然后他们就来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猛地哽咽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那些黑袍人的狰狞面孔、骨刃上滴落的鲜血、村民们凄厉的惨叫声、父亲倒下时难以置信的眼神、母亲最后推他进地窖时决绝的力量……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痛苦。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但喉咙里还是溢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温景然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拍胡志安的背,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那是一块细棉布做的手帕,边角绣着简单的兰草图案,显然不是凡品。
胡志安接过手帕,却没有用它来擦眼泪,只是紧紧地攥在手里。手帕很柔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与他满是汗水和泥土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他们穿着黑袍,拿着……拿着骨头做的刀……”胡志安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见人就杀……村里的人……都死了……”
“爹……爹为了护着我和娘……被他们杀了……”
“娘……娘把我推进地窖……自己……自己……”
他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像一张网,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让他几乎窒息。他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喧闹的土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旁边正在穿衣服的王虎和瘦高个听到哭声,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王虎撇了撇嘴,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却被瘦高个拉了一把,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多管闲事。王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系着鞋带,只是嘴里嘟囔了一句:“晦气。”
温景然狠狠地瞪了王虎一眼,王虎似乎有些忌惮他,没再吭声。
温景然转回头,看着蜷缩在那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的胡志安,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虽然从小生活在安稳的家庭里,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灭门之痛,但也能感受到胡志安此刻内心的绝望和痛苦。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温柔:“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我知道……这种痛,不是几句话就能安慰的。失去亲人的滋味,一定很难受。”
胡志安没有回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把这三天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悲伤、恐惧、愤怒和绝望,都通过这泪水宣泄出来。
土房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其他杂役弟子都己经收拾妥当,一个个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房门,显然是怕迟到被刘管事责罚。很快,偌大的土房里就只剩下胡志安、温景然,还有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寡言、眼神呆滞的少年。
“铛——铛——铛——”
又是三声铜锣响,比之前的更加急促。
温景然看了一眼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轻声说道:“志安,该走了,刘管事要点名了。再不去,就要受罚了。”
胡志安慢慢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布满了泪痕,嘴唇被咬得通红,甚至渗出了一丝细小的血珠。他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悲伤,但比起刚才的空洞和茫然,多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我……我不想去……”他沙哑地说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抗拒。他害怕见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害怕听到那些冷漠的声音,更害怕面对这个己经失去了所有亲人的、陌生的世界。
“不行。”温景然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必须去。这是规矩。你想活下去,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活下去……”胡志安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咀嚼着什么。
“对,活下去。”温景然看着他的眼睛,眼神认真而诚恳,“不管有多难,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希望?”胡志安茫然地看着他,“我还有什么希望?”
“怎么会没有希望?”温景然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希望!你可以在这里好好干活,好好吃饭,把身体养好。杂役处虽然苦,但至少能让你活下去。等你长大了,有力气了,说不定能找到机会,学一些粗浅的武艺,甚至……”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甚至什么?”胡志安追问,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甚至……说不定能遇到哪位好心的修士,看中你的品性,愿意教你一些入门的吐纳法诀。”温景然的声音有些不确定,“虽然……凡根很难修炼有成,但只要有一丝可能,就不能放弃,不是吗?”
“就算……就算成不了修士,学不到仙法,”温景然继续说道,“等你在这里待上几年,攒点银子,也可以离开青云宗,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可以开垦几亩地,娶妻生子,像你爹娘希望的那样,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或者……”温景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果你想……报仇的话,那就更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变得强大,才有机会找到那些黑衣人,为你的爹娘和乡亲们报仇。”
“报仇……”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胡志安混沌的脑海里炸开。他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如同火焰般的光芒。那光芒很微弱,却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疯狂的力量。
是啊,报仇!
那些黑衣人,那些杀害了他爹娘、毁灭了他家园的恶魔!他怎么能忘了他们?怎么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他要报仇!他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他的心底疯狂地滋生,瞬间填满了他所有的绝望和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执念。
温景然看着他眼睛里那丝骤然亮起的光芒,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他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对,报仇。”温景然点点头,语气坚定,“但报仇,需要力量,需要机会,更需要……活着。”
“所以,现在你必须跟我走,去点名,去干活,去吃饭,去好好活着。”
胡志安看着温景然真诚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攥得紧紧的、还沾着泪痕的手。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冰冷的空气和稻草的气息,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但也让他混乱的大脑更加清醒。
他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把眼泪和鼻涕都蹭在了一起,原本就脏兮兮的脸上更显狼狈,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好。”他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我跟你走。”
温景然笑了,那笑容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明亮:“这就对了。来,把这件衣服换上。”
他从旁边的稻草堆上拿起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杂役服,递了过去:“这是我刚来的时候,我娘给我多备的一件,虽然有点旧了,但还算干净,你先凑合用着。等以后你领了自己的衣服,再换回来。”
胡志安接过衣服,触手是粗糙的麻布质感,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他看着这件衣服,又看了看温景然,嘴唇动了动,想说声谢谢,却发现喉咙依旧有些哽咽,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快换上吧,时间不多了。”温景然催促道。
胡志安点点头,开始笨拙地穿着衣服。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加上衣服有些宽大,穿起来格外费劲。温景然在一旁耐心地帮他整理着,系好腰带,卷起过长的袖口和裤脚。
穿好衣服后,胡志安感觉自己胡志安点点头,开始笨拙地穿着衣服。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加上衣服有些宽大,穿起来格外费劲。温景然在一旁耐心地帮他整理着,系好腰带,卷起过长的袖口和裤脚。
穿好衣服后,胡志安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灰色的杂役服虽然粗糙,却很合身,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单薄。只是他那张布满泪痕和污渍的脸,还有那双依旧红肿、却透着坚定光芒的眼睛,暴露了他内心的创伤。
“走吧。”温景然拿起空托盘,对胡志安说道。
胡志安点点头,跟在温景然身后,慢慢地走出了土房。
外面的天色己经亮了许多,淡青色的天空中挂着几颗疏朗的星辰,远处的山峰在晨曦中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云雾缭绕在半山腰,像一条白色的丝带。空气清新而寒冷,带着山间草木的清香,深深吸一口,肺腑间一片清爽。
杂役院很大,是一个由低矮的土房围成的方形院落,中间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场地中央矗立着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想必夏天的时候,会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此刻,槐树下己经站了不少人,都是穿着灰色杂役服的少年和青年,大约有西五十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等待着点名。
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疲惫和麻木,但也有少数几个人,眼神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
胡志安紧紧地跟在温景然身后,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冷漠和不屑。这些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温景然身边靠了靠。
温景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放慢了脚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别怕,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杂役弟子,没什么好怕的。”
胡志安点点头,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们走到人群的边缘站定,等待着刘管事的到来。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青色道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从院子东侧的一间看起来稍微整洁一些的土房里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而冷漠,扫视着院子里的杂役弟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都安静!”他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修士特有的威压,让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点到名的,出列答‘到’!”
他手里拿着一个名册,开始一个一个地点名。
“王虎!”
“到!”王虎往前跨了一步,大声应道。
“李明!”
“到!”瘦高个应道。
“温景然!”
“到。”温景然平静地应道。
“胡志安!”
听到自己的名字,胡志安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温景然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说道:“出列,答‘到’。”
胡志安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往前跨了一步,用还带着沙哑的声音,尽可能大声地说道:“到!”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颤抖。刘管事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他点了点头,在名册上划了一下,继续往下点名。
胡志安松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又渗出了一层冷汗。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心脏还在砰砰首跳。
温景然朝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胡志安对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点名很快就结束了,刘管事收起名册,清了清嗓子,开始分派活计。
“王虎、李明,你们两个,去后山砍柴,今天的任务是二十捆,天黑之前必须运回柴房,少一根都不行!”
“是!”王虎和李明应道。
“赵三、钱西,去挑水,把前院和后院的水缸都灌满!”
“是!”
“温景然,你带着新来的胡志安,去打扫内门弟子的居所,记住,手脚麻利点,仔细点,不许碰任何不属于你们的东西,要是惹得内门弟子不高兴,仔细你们的皮!”
“是,弟子明白。”温景然恭敬地应道。
刘管事分派完所有的活计,又严厉地叮嘱了几句,无非是一些不许偷懒、不许犯错之类的话,然后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一群杂役弟子各自散去,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走吧,志安,我带你去领打扫的工具。”温景然对胡志安说道。
胡志安点点头,默默地跟在温景然身后,穿过喧闹的人群,朝着杂役院的工具房走去。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洒在身上,带来一丝温暖。胡志安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的路。
这条路,注定充满了艰辛和苦难。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爹娘的嘱托,为了心中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也为了那两个字——报仇。
他握紧了拳头,跟着温景然的身影,一步一步地,朝着未知的未来走去。脚下的石板路有些硌脚,却也异常坚实,就像他此刻的决心。
杂役院的角落里,那棵老槐树下,似乎还残留着铜锣的余音,在清晨的微风里,慢慢飘散。而属于胡志安的、在青云宗的第一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