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生疼。
田野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在灰白的天际线里。
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挂在眉毛、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晶。这是冬天最凛冽、最难熬的时节,滴水成冰,呵气成霜。
然而,云家的灶膛里,炉火却烧得格外旺。
新买的木炭在火盆里哔哔作响,散发着干燥的热气,将堂屋烘得暖融融的,与外界的酷寒隔绝开来。
那床簇新的靛蓝丝绵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头,像一块温润的蓝玉,无声地散发着暖意。
饭桌上,气氛却比炉火更热络几分。云峰春嘬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眼神却亮得惊人。
纪湘手里纳着鞋底,针线穿梭得飞快,嘴角噙着一抹压不住的笑意。
云英越用小剪刀仔细修剪着新买来的毛笔笔锋,嘴角也微微上扬。
连最小的云英聪,都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捧着姐姐给他捏的、涂了“红脸蛋”的小雪人面塑,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爹,又看看娘。
话题的中心,是坐在角落里,有些手足无措、黝黑脸庞微微发红的云英治。
“……爹,娘,这事儿……真能成?”云英治搓着粗糙的大手,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又透着难以掩饰的期待。
“咋不能成?!”云峰春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声音洪亮。
“咱家现在又不是以前!仓里有粮,缸里有油,瓦罐里有钱,‘瑞福记’每月还有稳当的进项!你爹我种了一辈子地,腰杆子从没像现在这么硬过!”
纪湘停下针线,看着大儿子,眼中满是慈爱和感慨。
“治儿,你跟村西头文心丫头的事,爹娘心里都清楚。那是个好姑娘,勤快、孝顺,手也巧。以前咱家穷,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不敢去张婶家提,怕委屈了人家闺女。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语气愈发坚定,“咱家这光景,够格了!开春就给你起新房!起三间亮堂堂的大瓦房!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去张家提亲!”
“新房?”云英治的眼睛瞬间亮得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心跳也咚咚地加快了。
建新房,娶文心!这曾经是深埋心底、不敢奢望的梦,此刻被爹娘如此笃定地说出来,巨大的喜悦和一丝不真实感冲击着他。
云英越放下毛笔,笑着接话。
“大哥,张家婶子是个明白人,文心姐性子也好。以前咱家穷,她们没嫌弃过你,现在咱家起来了,更要体体面面地把人娶回来!新房必须盖!还得盖好!让文心姐嫁过来就有个舒坦的家!”
云英禹也兴奋地插嘴:“对!大哥!我帮你一起盖!我力气大!打地基、和泥、递砖瓦,都没问题!”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大哥娶亲、家里添丁进口的热闹景象。
“起新房……得花不少钱吧?”喜悦过后,云英治又有些忐忑,“砖瓦、木料、请匠人……”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云峰春大手一挥,底气十足。
“卖丝的钱,加上‘瑞福记’这几个月的分红,还有咱秋收的粮食卖了换的钱,起三间像样的瓦房足够了!木头咱自家林坡上有几棵成材的杉木,不够的再去买。砖瓦去邻村的窑上订。匠人嘛……”
他顿了顿,“你村里的老木匠手艺好,人也厚道,开春我去请他掌总!再请几个本家兄弟帮工,管饭就行,能省不少工钱!”
纪湘也盘算着:“开春地里的活计还没上来,正好动工。起房这段时间,家里伙食可得弄好点,不能亏待了帮忙的乡亲。”
虽然天寒地冻无法动土,但云家为新房的筹备工作却在寒冬里热火朝天地展开了。
云峰春和云英治拿着麻绳和木桩,在自家宅基地上反复丈量、比划。
选定了向阳、避风、离老屋不远不近的一块好地方。父子俩踩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寒风,用脚步丈量着未来的长度和宽度,每一寸土地都寄托着沉甸甸的希望。
云英越也裹着厚厚的棉袄跟在一旁,时不时提出点小建议。
“爹,这边靠院墙的地方,能不能留宽点?以后种点花,或者搭个葡萄架?”
“大哥,灶屋的窗户开大点,亮堂!” 她的巧思,总能得到父兄赞许的点头。
云英越拿出了她的“蚕事日志”本子,翻到空白页。用炭笔,结合爹爹和大哥的构想,加上自己的“现代见识”,勾勒出了一张简单却清晰的房屋布局草图。
草图虽简陋,但功能分区明确,惹得云峰春和云英治看了又看,喜不自胜。
趁着去镇上给“瑞福记”送新巧果图样,云峰春和云英越顺道去了邻村的砖瓦窑和木材行。
凭着云峰春多年积攒的厚道名声和云英越伶俐的谈吐,预订好了青砖、灰瓦和几根粗壮的檩条、椽子,交了定金,约定开春化冻就送货。
看着订单落定,云峰春心里更踏实了。
村西头张家那边,似乎也隐隐约约听到了风声。一日傍晚,雪下得正紧,张婶提着一小篮自家腌的酸菜,“顺路”来到了云家。
“哎呀,这么大的雪,她张婶快进来烤烤火!”纪湘热情地把人迎进屋,接过篮子。
张婶搓着手,在暖和的堂屋里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屋子,扫过炕上那床显眼的靛蓝新被,扫过穿着新棉袄、趴在桌上认真写字的云英聪,最后落在纪湘红润的脸上和云峰春沉稳的气度上。
两个女人围着火盆,纳着鞋底,聊着家常。
话题看似随意,却总绕不开“开春”、“动土”、“新房”这些字眼。
纪湘也不藏着掖着,笑着应和:“是啊,他张婶,开春是打算动动土,给孩子们拾掇拾掇。治儿也大了,总得有个自己的窝不是?”
张婶脸上笑开了花,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治小子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后生!你们家这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
临走时,张婶拉着纪湘的手,意味深长地说:“湘娘啊,文心那丫头,前几天还念叨着,说云家妹子手巧,做的面人儿好看呢!”
这话里的意思,纪湘和旁边的云英越都听明白了。
送走张婶,母女俩相视一笑,心里更有了底。张文心这姑娘,心里也是有数的!
自从家里正式决定盖房提亲,云英治干活更卖力了。
他冒着严寒,把预订的木料一根根从林坡拖回来,堆放在选好的宅基地旁边,用茅草盖好防雪。
劈柴的斧头挥舞得虎虎生风,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只是偶尔,在歇息的时候,他会望着村西头张家的方向,黝黑的脸上会浮现出憨厚的、带着甜蜜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云英越有时会打趣他:“大哥,等新房盖好了,文心姐过门,你可就是有媳妇儿的人啦!” 云英治便会红着脸,佯装恼怒地追打妹妹,院子里顿时充满了欢乐的笑声,连寒风都似乎被驱散了几分。
大雪封门的日子,成了云家最温馨的筹划时光。火炕烧得滚烫,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云峰春和云英治对着草图,反复推敲着房子的细节,计算着用料。
纪湘开始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好棉花和细布,盘算着给未来的新媳妇儿准备被褥、枕套,甚至悄悄剪起了喜庆的窗花样。
云英越除了琢磨新的巧果花样,也开始偷偷设计新房里的“小装饰”——或许可以用彩色面团捏一对憨态可掬的“鸳鸯戏水”摆件?
或者用丝线缠几个小小的“囍”字挂饰?
云英禹则憧憬着属于自己的新房,央求妹妹到时候给他画幅威风凛凛的“老虎下山”图贴在墙上。
云英聪则用新毛笔,在姐姐给的废纸上,歪歪扭扭地练习着“新房”、“大哥”、“喜”这几个字,虽然写得不成样子,但那份心意却让全家都暖到了心里。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大雪覆盖了田野和道路,世界一片寂静的银白。
但云家的屋子里,炉火噼啪,人声笑语,暖意融融。那关于新房的每一笔勾勒,每一句讨论,每一次憧憬,都如同埋藏在冻土之下的种子,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所有的辛劳、等待和精心的筹备,都只为迎接那个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春天。
到那时,夯土的号子将响彻云霄,崭新的瓦房将在阳光下拔地而起,而云家老大云英治,也将牵着心爱的姑娘张文心,踏进属于他们自己的、充满希望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