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和孙氏那日灰头土脸地离开云家新院,像两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表面涟漪散去,水面看似恢复了平静。
但云英越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她太了解奶奶李氏和三叔云峰秋一家的秉性——贪婪刻在骨子里,吃了这么大个瘪,绝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平静之下,必有暗涌。
果然,没过几天,镇上就刮起了几股阴风。
“听说了吗?云家那两兄弟,如今发达了,连亲娘都不认了!把老太太从新盖的大房子里赶出来了!啧啧,真是丧良心啊!”
“可不是嘛!听说那老太太哭天抢地的,说两个儿子黑了心肝,只顾自己吃香喝辣,让她老婆子流落街头……”
“哎哟,还有那云家丫头,厉害得很!叉着腰把她亲奶奶骂得狗血淋头!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些添油加醋、颠倒黑白的闲言碎语,如同长了脚,迅速在村子和临近几个村落传播开来。
源头不明,却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一些不明就里、或是本就有些眼红云家日子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纪湘和王凤柳去河边洗衣裳,都感觉背后有人窃窃私语,投来异样的目光。连带着云英治、云英禹去镇上卖些自家产的鸡蛋蔬菜,都感觉摊贩的眼神不太对劲。
“娘,大伯娘,别往心里去。”云英越一边帮母亲晾衣服,一边冷静地宽慰。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嚼舌根子,我们管不着。清者自清,咱家是什么样的人,日久见人心。为了这点闲话生气,不值当。”
话虽如此,她眼底却是一片寒意。她知道,这只是对方的第一步,败坏名声,制造舆论压力。
这天,云英越像往常一样,去“瑞福记”送新设计的巧果图样,并结算上月的干股分成。朱掌柜依旧笑呵呵地接待了她,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犹豫。
“云姑娘来了,快坐快坐。”朱掌柜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云姑娘,最近……家里可还好?没遇到什么难处吧?”
云英越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不动声色:“多谢朱掌柜关心,家里一切都好。土豆快收了,果园也打理得不错。”
“哦?那就好,那就好。”朱掌柜搓了搓手,显得有些踌躇,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道。
“云姑娘,是这样……前两天,有个自称是你三叔的人,叫……云峰秋?在县里做账房的那个?他找到铺子里来了。”
云英越眼神一凝:“哦?他来找您做什么?”
“唉,”朱掌柜叹了口气,“话里话外,就是说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做生意,于名声有碍,而且……说你家老太太因为你的事情,气得病倒了,家里闹得很不和睦。他的意思呢,是让我看在亲戚的份上,把这巧果的生意……嗯,最好能转给他来接手打理,或者……让他也入个股?说是能帮你‘分担压力’,也能‘平息家中的纷争’。”
朱掌柜看着云英越瞬间冷下来的脸色,连忙摆手。
“云姑娘,你别误会!我朱某人做生意这么多年,最重信誉!咱们签了契约,合作得好好的,我怎么可能听信一面之词就毁约?我当场就回绝他了!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担忧地看着云英越,“你三叔看着是个精明人,说话也一套一套的,我怕他……不会就此罢休啊。他毕竟是你长辈,又在县里做事,认识的人多……你得防着点。”
云英越心中冷笑。果然来了!打亲情牌,抹黑她名声,还想釜底抽薪,首接抢夺“瑞福记”这条最稳定的财路!云峰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站起身,对着朱掌柜郑重地行了一礼。
“多谢朱掌柜信任,也多谢您告知此事!您放心,契约就是契约,我云英越的为人您清楚,绝不会因为家事影响咱们的合作!至于我三叔那边……我自有分寸,绝不会让他影响到‘瑞福记’的生意!”
朱掌柜看着云英越沉稳自信的态度,心中的疑虑也消散了大半,连连点头。
“好!好!云姑娘是明白人!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咱们该怎么合作还怎么合作!” 他爽快地结算了银钱,又额外包了一包新到的点心给云英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云英越从“瑞福记”回来没两天,一个穿着衙役服色、腰挎朴刀的官差,带着一个拎着算盘账簿的师爷模样的人,径首敲开了云家新院的门。
“谁是当家的?出来说话!”官差的声音带着公门特有的倨傲。
云峰春和云峰夏闻声赶紧迎了出来。云英越也站在父亲身后,冷静地观察着。
“差爷,师爷,您二位这是……”云峰春客气地拱手。
那师爷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地翻开账簿。
“云峰春?云峰高?有人向县衙举报,说你家近来置办田产、大兴土木、买卖频繁,疑似……嗯,有隐匿产业、偷逃赋税之嫌!我等奉县尊大人之命,特来核查!把你们家的地契、房契、买卖契约、还有近两年的收支账目,都拿出来看看!”
“偷逃赋税?!”云峰春兄弟俩脸色大变。这罪名要是坐实了,轻则罚没家产,重则要吃牢饭的!
“差爷!冤枉啊!我们小门小户,都是老实种地的,挣的每一文钱都清清白白,该交的税粮,一粒都没少过!”
“清不清白,不是你说了算!”官差板着脸,“有没有隐匿产业,查过账目便知!赶紧的,把东西都拿出来!”
云英越的心沉了下去。这手法,太熟悉了!精准打击,利用官府的力量!举报人是谁?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云峰秋!他在县衙当账房,认识几个书吏衙役太正常了!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眼看父亲和大伯急得满头大汗,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账本,农家过日子,哪有那么精细的账目,云英越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那师爷和官差福了一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差爷,师爷,请容小女子说句话。家父和伯父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得记账?家里那点薄产,每一分来路都清清楚楚,绝无隐匿偷逃之事!”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份盖着红印的契书。
“这是新宅的地契、房契,上面清楚写着尺寸、位置,官府都有备案。买地的钱,是家里卖粮、加上做绣活、还有在‘瑞福记’做巧果分得的一点红利,凑起来的。每一笔,都经得起查!”
她又拿出“瑞福记”朱掌柜签字的、按月结算的干股分成收条。
“这是‘瑞福记’每月付给我的干股红利收条,上面有朱掌柜的签字画押,时间、数目都清清楚楚。这些钱,一部分贴补家用,一部分供我幼弟读书,剩下的买了种子、添了牲口,都在明面上。”
她指着屋后:“差爷师爷若不信,可以去看看我们刚挖的地窖,那是为了存放自家种的土豆和果子,并非什么藏污纳垢之所。还有那几十亩土豆田,秋收在即,收成几何,届时自有公论。至于赋税。
”她看向云峰春,“爹,咱们去年和前年的税粮,是哪个粮长收的?交了多少?可有凭据?”
云峰春被女儿点醒,连忙道:“有!有!粮长给的收条,我都收着呢!这就去拿!”
那师爷和官差看着云英越条理清晰、凭证齐全,而且提到“瑞福记”朱掌柜时语气自然,显然关系匪浅,又听她说还有个弟弟在读书,心中那点拿捏敲诈的心思就淡了几分。再仔细翻看那些契书和收条,虽然简陋,但确系真实。
师爷和官差交换了一个眼神,态度缓和了不少。师爷合上账簿,清了清嗓子。
“嗯……看你们倒也还算老实。不过,这账目不清,终归是个隐患。以后买卖大了,还是要学着记账,免得惹麻烦。这次……既然有人举报,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查过了,没有大问题,就算了。不过……”
他拖长了音调,眼神瞟向云峰春拿来的、装着往年税粮收条的小木匣。
云峰春一时没反应过来,云英越却立刻明白了——这是要“辛苦钱”!
她心中厌恶,但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她不动声色地给父亲使了个眼色,然后上前一步,从袖袋里摸出两小块碎银子,悄悄塞到师爷手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惶恐”的笑容:“差爷师爷大热天跑一趟,实在辛苦。这点茶钱,不成敬意,请二位喝碗凉茶解解暑。日后家里若有买卖上的事,少不得还要麻烦师爷指点。”
师爷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云英越通透的眼神,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嗯,云家姑娘是个懂事的。行,这次就这样吧。以后记得把账目理清楚点!我们走!”说罢,带着官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看着衙役走远,云峰春和云峰高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越儿……多亏了你!”云峰春看着女儿,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这帮狗腿子!肯定是老三指使的!”云峰高气得脸色铁青。
“爹,大伯,这事还没完。”云英越的脸色却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凝重,“三叔这次没得手,又被我们堵了回去,以他的性子,只会更记恨,手段可能更阴毒。我们得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