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子劈头盖脸。油布下硌着骨头的东西像块冰,寒气扎着皮肉往里钻。苏晚缩在油布腥臊味里,头垂着,血痂糊住眼皮。推车拐弯的晃动撞得背上骨头磕硬角,闷痛。鼻子里全是冰雪混油布皮的凉气。
车轮碾着厚雪往前突。没走多远。车子猛地一顿,拉木杠的手死扯一把,车停。脚步深一下浅一下踩进旁边的积雪坑。油布哗啦掀开条口,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迷眼。
一个穿夹袄的粗妇伸手往里掏,手指头冻得通红,掐住苏晚腋下那块没烂透的皮肉往外拖。力气大得像拽死狗。脚落地,没踩稳冰碴子一滑,膝盖砸在冻硬的雪壳上,咔嚓闷响。皮肉冻木了,疼都不尖锐。
人被架起来。眼前是个塌掉小半的山墙豁口。豁口后面是个塌了顶的破殿基脚,烂砖碎瓦上盖着厚厚的白。风刮着雪粒子在空殿基上打旋。
粗妇和推车汉子一人架一边胳膊往里搡。踩过豁口下松软的浮雪,深一脚浅一脚踏进破殿的烂砖堆里。脚下烂砖坑洼不平,雪底下埋着碎冰棱子,硬得很。冷气顺着裤腿管子往上钻。
殿基深处有个被烂瓦木头堵了半边的凹坑,像个被掏空的蚂蚁洞。坑口不大,勉强容得下猫腰钻进去。
粗妇把苏晚往那黑洞洞的坑口一掀。没防备,整个人往前扑倒,肩头那块新撕开的烂肉砸进坑口的冻雪灰里。冰渣子混着碎石子棱角狠狠嵌进血肉。破絮下裹的身子抖得蜷起,喉咙里有东西往上冲,咽得干呕几声。
黑油布蒙着的小推车没走。汉子杵在豁口风口,埋着头,帽檐压死。粗妇往坑口探身,伸手就去扒苏晚身上那堆血糊住的裹布烂絮。布早和烂肉冻成一块,嘶啦一扯,冻住的血痂连着皮肉翻开!血混着黄脓往外滋!苏晚蜷在雪地里猛抽,牙关咬死咯吱响,眼仁子翻上去白着一片。
坑口冷得哈气成霜。粗妇的手在腥臭脓血里胡乱扒拉几下。她动作猛地下狠,五根指头抠进苏晚胸口烂糊糊的衣襟底下,去掏那层薄葛布小衣底下、那点硬鼓出来的心口位置!
脓血粘稠冰冷,指头冻得发木,却异常迅猛地顶进衣襟破口!指尖在冻硬的血腻子底下死命一抠!
“呃!”苏晚上身猛地向上弹起半寸,被硬摁回冻地上!粗妇的手隔着那层糊死的烂葛布抠紧了里面那点硬疙瘩!往外死拽!
硬疙瘩连着筋似的!冻僵的血肉都拧出韧劲儿!扯不脱!布底下冰硬的尖角狠狠顶在皮肉上!差点戳透!
“操它娘……粘肠子上生蛆了!”粗妇恨声唾骂,又加了力道!
黑坑口深处,冷风打着旋呜呜刮。一块腐朽烂椽头松动了一下,掉下些雪沫子。就在那木块松动砸落的刹那——
坑道深处某个角落里突然爆出一声极其短促的、类似火镰擦石没擦燃的尖利刮擦声!嗤!一下!
声音极快!在窄坑里被风卷得模糊不清!
那推车汉子杵在豁口风嘴子里的身影猛一激灵!像是被什么冷箭扎了屁股!他那只握着推车杠的手闪电般松开车把,向后腰摸去!
粗妇惊得猛回头!抠进苏晚胸衣里的爪下动作稍迟——
嗤!
又一声更尖厉更近的刮擦!就在坑底深处拐弯的暗角!甚至带出点烧焦的硫磺味!一道微弱的橘红色火星在坑道尽头那乌黑腐朽的烂木头堆缝隙里猛地一闪!旋即湮灭!
一股极其浓烈的、混合着松油皮子被灼烧的呛人焦臭气猛地从坑道深处喷出来!裹着冷风窜出坑口!
“起开!”粗妇咒骂着,被焦烟呛得眼泪鼻涕齐流,手上劲道一泄!
就在她分神、指爪劲力松懈的瞬间!
苏晚胸口那点被抠扯到极致的鼓包!借着粗妇手劲松掉、她身体本能蜷缩的势!连带那块粘着烂肉血泥和扯碎的葛布角!噗地一声!被硬生生挤脱出来大半!
一团鸽子蛋大小、裹满了黑黄冻血脓和布丝烂肉渣的冰疙瘩!滚落在苏晚蜷缩着的下巴颏子旁边的冻泥雪地上!冰疙瘩上带着点撕扯断裂的青灰布碴子。中心位置,一个细小尖锐的乌沉硬角从冰疙瘩中心支棱出来!
那点硬尖!隔着冰碴冻脓!闪着一丁点寒硬的微光!不反亮,像淬了毒的铁头!
粗妇眼珠子瞬间暴突!贪婪!恶狠!她枯爪快如闪电!再不管坑底焦烟,首扑地上那冰疙瘩!
苏晚蜷缩的身子却先动了!头猛地一拧!下巴颏子顶着地面死力一蹭!沾满冻血污泥的脸硬是压着那冰疙瘩在冻泥上一擦!一滚!冰疙瘩被她沾着血泥的下巴狠狠顶开,滑向坑道深处焦烟喷来的黑暗!
“贱皮子!”粗妇嘶叫!扑了个空,枯爪只捞了把坑边的黑湿泥!急红了眼,抬脚狠狠踹向蜷缩的苏晚背心!
苏晚被踹得像个破口袋砸进坑角!后背撞在腐烂霉烂的木椽子上!腐木朽断!带着大块冻土砸下来!雪沫子糊了满身!她瘫在坑底烂木堆上抽喘,血从糊死的嘴角涌出来。
粗妇喘着粗气,眼珠血红死盯那滑进焦烟黑暗里的冰疙瘩。焦臭烟更浓了。汉子堵在豁口,手按在腰后硬鼓处,帽檐底下的眼像毒蛇盯梢。
坑底死寂了几息。
粗妇喘匀了气,猛地啐口唾沫。“晦气!”她不再看苏晚,粗手从自己腰间挂的破麻布袋里摸出块冻得梆硬的糙面饼子,胡乱往坑口烂砖缝里一塞。又掏出个小锡酒壶,嘬了一口,浓烈烈酒的辛气混着汗酸味弥漫开。“看你这身烂肉还能挺几时!”
她灌完酒,抬脚就往外走。
苏晚蜷在腐木烂雪堆里。撞碎木渣的腐气顶进鼻管子。焦烟味钻喉咙。坑外雪风呜咽。
汉子立在豁口没动。帽檐对着坑底方向。按在后腰硬物上的手没挪开。黑油布车堵在豁口外。
风雪刮过大半天。坑底寒气浸骨。那硬塞在烂砖缝里的糙饼子冻成了冰坨子。苏晚抽喘的动静弱下去,半张脸埋在泥血冻渣里。手指抠着坑底湿冷硬泥,指甲缝里满是黑泥。
豁口油布车一动。脚步声又重又缓踏回来。
粗妇的大脚板踩得浮雪响。踏进坑底。浓烈酒气混着肉味。她弯腰,枯爪子再次探向蜷缩着的烂肉堆。
“老七,”粗妇嗓子喝哑了,踢了踢旁边的半截断柱子,“搭把手,这瘟灾的货死透了也得拖干净些!回头主子……”
她后面的话被坑外一声更凄厉的风嚎撕碎。汉子默不作声,踩过湿泥往前挪了两步。脚在湿泥上留下黑沉鞋印。
苏晚眼皮沉得抬不起。只听到鞋子踩泥的噗嗤声极近。汉子俯身,带着一股劣质烟油汗臭的大黑影罩下来,两只糙厚大手探向她的肩膀脚踝。
冰凉腥气的雪泥糊满手指尖。坑角落那堆被踹塌的焦黑烂木堆底下,一块早被冻硬的厚泥巴块子不知是被腐木朽坏压迫,还是被什么东西从底下顶撞,悄无声息地崩开了一道细缝。
油布腥味混着雪粒子往鼻腔里钻。苏晚蜷在冻硬的板车上,后背磕着货堆里戳出的硬棱。车轮碾过冰碴子地,颠簸摇晃。粗妇的指爪搡着她往前一掼,双脚踉跄陷进雪窝里。
面前是半塌的殿基墙豁口。风雪卷着冰砾砸在断墙上。推车汉子闷头扶着车把,帽檐压得很低。
“进去!”粗妇啐一口唾沫,拧住苏晚没伤的那边臂膀往里搡。力气大得捏碎骨头。脚下碎砖和冻雪黏腻打滑。豁口后是个深坑,黑沉沉凹进去,烂椽子架在顶上,盖着厚雪。坑底积满腐木渣滓。
苏晚被硬推进坑口,脚尖绊在冻住的烂木头上,整个人向前扑倒。脸砸进冻泥里,雪渣裹着血腥灌进喉咙。粗妇靴子踏着她后心往下碾:“扒开!掏出来!”枯手死掐着她颈后皮往冻土里按。另一只手往她衣襟里掏,冻裂的手指头刮进皮肉,指甲抠进裹布缝。
扯不开。血布和脓冻硬了,黏在烂肉上。粗妇咬牙再加了狠劲,指头捅得更深——
“噗!”
坑道深处猛地蹿出一道橘红火星!极快!嗤啦一响!浓烟混着硫磺焦臭喷出来!呛得粗妇连连后退咳嗽。
苏晚蜷身死压着心口那点硬物!皮肉被撕扯的剧痛扎穿脑髓!火星爆开的刹那,粗妇手劲一松——趁这一线松脱,她身体本能地死命一挣!那片尖硬硌在心口的生铁片顺着蜷缩的力道往外猛顶!
“哗啦!”
裹在腐雪下的一块朽木被拱塌。冻住的硬雪块连着一片焦黑枯皮翻下来,正好砸在坑壁一角。粗妇被焦烟糊了眼,猛挥开烟雾——
雪渣烟灰簌簌落。苏晚半张脸埋在泥里,不动了。胸口衣襟被撕开道豁口,露出底下糊满脓血的薄布。那布也被扯得翻卷,可布底下心口位置……只剩一团血肉模糊的凹痕。湿热的血还在洇。
东西不见了?被刚才挣动顶飞了?!
“操!”粗妇眼珠充血,枯爪发疯似的在烂雪堆里乱刨。深坑里腐泥混着血冰渣子,黑乎乎一团。
行宫暖阁
烛火跳得很低。青纱帐拢着暖水汽和药味儿。苏晚躺在一堆软枕褥里,浑身滚烫,裹着干净白布。老太医搁下针囊,把湿巾子覆在她滚烫的额上。
脚步声踏近。黑底金线的蟒袍下摆停在榻前。太医慌忙躬身退开。
帐内昏光暖红。萧彻站着。昏烛的光在他侧脸投下深影,鼻梁到下巴的线条绷得死紧。
塌陷的肩窝缠着药布,露在外面的锁骨干瘦得突出来。唇皮烧得干裂发白,两颊烧出病态的艳红,眼皮沉阖,睫尖沾着湿气,又干又颤。
喉咙里挤出一点呜咽,像痛极了的小兽。汗把鬓角细绒打湿了,一缕黏在烫出红痕的颊边。手指在被底揪着软垫缝,骨节泛青白,绷得死紧。
萧彻盯着她烧得发干起皮的嘴唇。死咬紧,微微发抖。
太医哆嗦着托起她的手腕敷药。药布揭开,烂肉混着脓水粘在棉絮上。烧焦皮肉的气味弥出来。萧彻眉头猛蹙,指节收紧——
床上的人骤然一抽!整个人弓起!腰腹挺悬在被褥上,牙关咬得咯咯闷响!眼睛闭死,黑睫抖得像暴雨前的蝶翅。汗浸透肩背上的薄衫子,湿淋淋贴着脊沟线条。冷汗顺着太阳穴往颊下淌,和干涸的血痂泥混成暗浊的痕。
太医急按她肘弯穴位。细瘦的腕子被铁钳似的枯手捏住,压回药布。
苏晚浑身抽搐骤停。僵首着倒下。唇间泄出嘶哑的哭音,被喉咙里滚烫的痰堵得断断续续。
胸口突然一凉。
干燥微糙的指腹压上汗腻的锁骨。力道不重,可皮肤下烧着的温度烫得那手指一顿。萧彻扳开她死抠着床褥的手。掰开蜷握的手指——
指甲缝里糊满黑泥血痂,陷进皮肉里。
手指被强扳开,掌心几道深豁口朝皮肉里翻卷,凝着脓血渣。
昏迷的人毫无察觉。那微糙的指腹顺着烧红的臂往下探,猛地擦过她臂弯内侧那点硬物!
裹在汗湿布料底下的一点凸起!尖锐!硬得硌人!
萧彻指腹死死摁住那一点——
苏晚喉咙里爆出一声尖厉的哭噎!身体绷得像断弦的弓,猛地弹起!五指骤然抠死他扣着她手腕的腕骨!指甲切进他皮肉里!
力道极凶狠!像垂死的毒蛇翻身咬人!
烧灼的湿气喷在他颈侧。滚烫。带着腥甜的血锈味。那眼皮突地睁开,浑浊的眼珠里一片空,死沉沉映着他的影子。唇无声开合——
“……”
不是求饶。是咬碎牙的怨恨,毒汁无声。那指爪还死死钉在他腕子上。指甲劈开,血渗出来。糊着污血的手指底下,他的腕骨被抠住。
“查清楚了么?”萧彻问,声音裹着一股压低的暗火。目光仍钉在她脸上,却没甩脱那死死抠进他腕骨的手。
暖阁角落的暗影里,墨鳞微动。声音压得沉:“推车的矮子——户部清吏司新放出来的小吏,柳氏娘家填进庄子的远房侄子。刚查出他那条巷子——接的线头是静妃宫里老嬷嬷的一条看家狗。”
萧彻猛地抽手!动作快得像拔刀!腕子一翻,五指钳住她抠进肉里的手!狠狠一捏——骨节脆响!他逼视她失焦的、死沉的瞳仁深处。
“静妃?”尾音上挑,像淬火的冰针,“东宫大婚前塞进来的苏柔……倒是顺理成章了?”
苏晚无意识揪住他袖口。指甲刮过暗绣云龙鳞甲。眼睫突然剧烈抖起来。滚烫的水汽从紧闭的眼角渗出来,无声地滑到鬓角。一滴砸碎在缠着药布的烂肩窝里。烫得人惊心。
那点水光在她红肿的眼角浸着,湿漉漉勾着昏光。汗湿的脸惨白里透着嫣红。他袖口被她烧得滚烫的手指死死攥住。喉管里挤着呜咽般的碎音。
萧彻手背上还印着她抠出的血道子。几滴温热粘稠的东西顺着虎口滑下去。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指甲裂开流出的脓血。
“骨头缝里的刺——”他突地俯身,另一只手掌住她烧得滚烫的脖颈。声音贴着她耳郭,带着刀刃磨骨的寒气,“出之前,孤倒想看看……能往孤身上咬多深。”
掌心下皮肉薄得透出青筋跳动,皮肤汗湿滑腻。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虎口上。那睫尖的水珠又滚了一滴,砸到他紧扣的指节上。
墨鳞默立一侧。垂在身侧的手紧握又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