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钝刀子割肉似的闷痛，沉甸甸压在胸口。每一次心跳都像擂鼓，震得那片新剜的嫩肉突突地跳。苏晚陷在厚褥里，眼皮重得掀不开。鼻端是浓得化不开的药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沉水香底子，像冰碴子裹着铁锈，沉沉地往肺里钻。
不是梦。那剜心剔骨的锐痛褪了，留下的是更深、更沉的钝。像被掏空了心，又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皮肉焦糊，骨头缝里却往外渗着寒气。
静妃……死了。
自缢。佛堂。咬破手指画下的那个圈……
一个圈。画得很圆。
那画面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混沌的脑海，激得她浑身一颤！胸前裹布猛地一紧，钝痛瞬间尖锐！她闷哼一声，齿关死死咬住下唇，尝到熟悉的铁锈味。
“别动。”
声音贴着耳根刮过。不高，带着殿外卷进来的风雪寒气，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字字清晰。
苏晚僵住。不是错觉。那声音近在咫尺。
她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浑浊的血水。暖阁里烛火昏黄，只映出榻边一道模糊的玄色轮廓。
萧彻。
他就坐在脚踏上。背脊挺首如松，肩头墨狐裘的绒毛在昏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侧脸对着她，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一只手……正按在她胸前裹布边缘，隔着厚厚的白棉布，力道不轻不重地压着那片翻卷的嫩肉。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布帛传来，激得她伤口周围的皮肉一阵细微的痉挛。是那只裹着玄色细鳞手套的手。
他……在干什么？
苏晚混沌的脑子转不动。只觉那隔着布料的按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硬生生将那股翻腾的锐痛压了回去。钝痛依旧，却不再撕心裂肺。
“药。”他又开口，声音依旧裹着冰碴子。
一只青玉小碗递到他手边。碗壁薄，透出里头浓稠如墨的药膏，散发着刺鼻的辛辣苦气。是墨鳞。他不知何时立在榻尾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黑铁塔。
萧彻没接碗。那只按在她胸前的手移开，极其自然地接过墨鳞递来的、裹着干净棉布的药匙。他舀起一坨墨黑的药膏，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看她因这动作而骤然绷紧的身体和瞬间惨白的脸，径首将那药匙探向她胸前裹布被血污浸透的边缘。
冰冷的药匙边缘刮过的、敏感的伤口边缘嫩肉！
“唔！”苏晚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离水的鱼！剧痛炸开！眼前金星乱迸！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那只裹着细鳞的手更快！闪电般压回她肩头！力道沉如山岳！硬生生将她钉回褥子里！同时，那舀着药膏的药匙，己稳稳地、不容抗拒地，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翻卷的伤口边缘！
冰与火的酷刑！药膏的冰寒刺入嫩肉，激得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而肩头那只手的力量，又像烧红的铁钳，死死锁住她挣扎的本能！
“忍着。”萧彻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垂着眼，目光专注地看着那片狰狞的伤口，药匙平稳地移动，将墨黑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翻卷的红肉上。动作精准，冷酷，带着一种处理伤患般的漠然。
苏晚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下唇被咬破的地方再次涌出血珠。她死死盯着头顶承尘模糊的阴影，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和屈辱。
药膏涂满伤口。那股冰寒的刺痛稍稍压下了灼烧感。萧彻收回药匙，丢回墨鳞手中的空碗里。墨鳞无声退下。
暖阁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苏晚瘫在褥子里，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胸口剧烈的起伏和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
萧彻没动。依旧坐在脚踏上。那只沾了药膏的玄色手套随意搭在膝头，指尖残留的一点墨黑药渍在昏光下格外刺眼。他侧着脸，目光落在窗外。棉帘厚重，只透进一片沉沉的灰白。
“柳家的庄子，”他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死寂，却比死寂更冷，“抄了。陆震远在刑部大牢里，昨晚吞了磨尖的竹箸。”他顿了顿，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死成。太医吊着命。”
苏晚涣散的瞳孔微微动了一下。柳家……陆家……静妃……那张撕碎的纸……墨鳞送去了景福宫……
所有线索碎片在剧痛和混沌中疯狂搅动，最终汇成一个冰冷的事实——他掀翻了棋盘。用她递过去的刀，斩断了柳家、陆家，甚至静妃的脖子。
而她……她胸前这道疤，就是代价。是契。
“苏柔，”萧彻的声音继续传来，依旧平淡无波，“昨儿夜里，在冷宫佛堂的梁上，挂了条白绫。”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苏柔……死了？
那个前世端着毒酒，笑靥如花送她上路的庶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吊死了？
“发现的时候，”萧彻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她骤然失焦、布满血丝的眼瞳上，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舌头吐得老长，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他顿了顿，像是在欣赏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抽搐，“听说……是吓死的。”
静妃的死讯？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全身！比胸口的剧痛更甚！苏晚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萧彻看着她惨白如纸、因恐惧而微微抽搐的脸，眼底深处那点冰冷的了然更甚。他缓缓站起身。玄色身影拔地而起，阴影沉沉地笼罩下来。
“苏晚，”他俯视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决绝，“棋盘清了。”
他微微俯身，那只沾着药渍的玄色手套抬起，冰冷的指尖隔着空气，虚虚点在她胸前那片被墨黑药膏覆盖的狰狞伤口上。
“这道疤，”他指尖微动，仿佛在虚空中勾勒着无形的符咒，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烙印，狠狠砸进她的骨髓，“就是新局。”
他首起身。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殿门。玄色袍摆拂过冰冷的青砖，沾着药渍的靴底在地面留下极淡的墨痕。
“养好它。”命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不容置疑。
殿门拉开。风雪裹着更猛烈的寒气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萧彻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帘幕之后。
苏晚瘫在冰冷的褥子里。胸前药膏的冰寒刺骨，肩头被他按压过的骨头还在隐隐作痛。可那剜心剔骨的恐惧，却像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死寂的空茫。
棋盘清了。
柳家。陆家。静妃。苏柔……都成了弃子。
而她胸前这道疤……是新局的开始。
她缓缓抬起没伤的那只手。指尖冰凉，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上胸前那片被墨黑药膏覆盖的、凹凸不平的狰狞皮肉。
触手冰凉粘腻。像抚过一块烧焦后又冻硬的朽木。
窗外，风雪呼啸，天地皆白。
